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被绑在一张锈迹斑斑的牙科椅上。
头顶的探照灯早已碎裂,只剩一根裸露的钨丝,发出垂死般的橘红。
空气里漂着潮湿的铁锈味,像是谁把整座医院的旧血槽翻了个面。
小女孩背着手站在灯影之外,白裙一尘不染,像一张崭新的病历纸。
“姐姐,之前的好像太无聊了,我们现在开始上实验课,好不好?”
她的声音轻得像在哼摇篮曲,却带着不容拒绝的认真。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滚出一阵嘶哑的风声。
她踮脚,从推车的第二层抽出一支细针,针尾连着半透明的软管。
“第一课,叫作‘心跳的颜色’。”
针头贴着我的腕内侧,像冰做的蚂蚁,轻轻往里钻。
我看见自己的血顺着软管爬进玻璃皿,暗红里掺了点橘灯的反光。
“老师说,血要是流得慢,颜色会变深,像忘记关掉的走廊灯。”
小女孩把玻璃皿举到钨丝灯下,轻轻晃动,血面荡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可你的血还是亮着的,说明你还没放弃。”
她抿嘴,像得了个还算满意的答案,把玻璃皿放回推车。
第二件教具是一把旧镊子,尖端缺了一角,像被岁月咬过。
“第二课,叫作‘疼痛的刻度’。”
镊子探向我左臂内侧最柔软的地方,夹住一小块皮肤,慢慢拧紧。
我咬住牙,没有发出声音,却听见自己的心跳在耳膜里打鼓。
“白医生说过,十级痛能让人看见走马灯,五级痛只会让人想起没写完的假期作业。”
她歪头数着我的睫毛,像在分辨我究竟想起了什么。
“你现在的表情,大概是六级半。”
镊子松开时,我的皮肤上留下一个月牙形的紫印,像一枚被按灭的烟头。
第三件教具是一台袖珍录音机,塑料壳裂了缝,磁带却金黄发亮。
“第三课,叫作‘回声的温度’。”
她按下播放键,沙沙的电流声里,传出一个女人低低的朗读:
“……今天小满第17次问,为什么窗户打不开。我告诉她,因为外面在下雨,雨里有细菌……”
声音磕磕绊绊,像被剪断又重新接上的线。
我愣住,那分明是我自己的声音,却带着陌生的疲惫。
小女孩把录音机贴到我胸口,磁带继续转,沙沙声混着我的砰砰心跳。
“你听,回声在发烧。”
她伸手探我的额头,掌心冰凉,像一片刚融化的雪。
第四件教具是一口铝饭盒,盒盖凹凹凸凸,像被拳头捶过。
“第四课,叫作‘午餐的重量’。”
她打开盒盖,里面是一块冷掉的蒸南瓜,颜色黯淡,却带着甜糯的香气。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饿了,胃袋像被拧紧的毛巾,一滴酸水都没有。
小女孩用塑料小勺挖下一小块,递到我唇边。
“张嘴,啊——”
我别过头,勺子却固执地追上来,南瓜泥蹭在我的嘴角,像一抹滑稽的胡子。
“吃呀,吃完才能长出新皮。”
她的声音软得像在哄幼儿园里不肯午睡的小孩。
我终于含住那口南瓜,甜味在舌尖炸开,却带着铁锈的后味。
第五件教具是一面小圆镜,镜背贴着半张卡通贴纸,小兔子缺了耳朵。
“第五课,叫作‘脸的故事’。”
她把镜子举到我面前,橘灯把我的脸照得像一块晒干的橙子。
眼窝深陷,颧骨凸出,嘴角裂着细小的血口,像久旱的土地。
“你看,”她的指尖点在我的眉心,“这里还有一道不肯愈合的裂缝。”
我眨眨眼,镜子里的人也眨眼,我却觉得她比我更像活人。
第六件教具是一根红色蜡笔,笔头磨得秃秃,像被啃过的胡萝卜。
“第六课,叫作‘地图的边界’。”
她蹲下身,在我脚边的地板上开始画画。
先画一个歪歪扭扭的方框,再在里面添几条曲线,像河流,又像裂开的墙缝。
“这是4号病房,”她点点方框,“这是走廊,这是护士站,这是——”
蜡笔突然断了,啪嗒一声,像谁把骨头折成两截。
她愣了愣,捡起断掉的笔头,放进自己口袋,像收藏什么宝贝。
第七件教具是一条白色绷带,边缘起毛,印着褪色的红十字。
“第七课,叫作‘包扎的方法’。”
她解开我腕上的绑带,皮肤因为长久压迫泛起一片青白。
绷带缠上去,一圈又一圈,像要把我的脉搏也缠进她的小小的掌心。
“紧吗?”她问。
我摇头,其实只是不想说话。
最后一圈,她打了个歪斜的蝴蝶结,像初学者的礼物。
第八件教具是一台老式手摇铃,铜壳锈迹斑斑,声音却清亮。
“第八课,叫作‘下课的钟声’。”
她摇铃,叮铃——
钨丝灯应声熄灭,黑暗像一块湿布糊住我的眼。
我听见她收拾推车的声音,轮子吱呀吱呀,渐渐远去。
黑暗里,我数着自己的心跳,直到数出三百六十七下,灯才又亮。
小女孩却不见了,只剩地板上那幅蜡笔地图,被橘灯照得像干涸的血迹。
我试着抬起右手,五根手指已无法合拢,像被拆散的木偶。
左腿失去知觉,像一段不属于我的木头。
我拖着身体,沿着墙根艰难地爬回4号病房。
门轴发出熟悉的呻吟,仿佛在迎接我,又像在嘲笑我。
地板上,白梦的碎片还在。
我跪下来,把脸贴在那片冰冷的瓷片上,让骨头硌进皮肤。
疼痛终于回到我的掌控。
我闭上眼,听见自己心跳——
咚、咚、咚——
像课堂里,她举手回答问题时,指尖轻叩桌面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