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自己蜷成更小的一团,像一枚被剥了壳却无人认领的软体动物。
灯丝熄灭后,房间里只剩两种光:
一种是走廊应急灯透过碎玻璃投进的青白,像被稀释的尸水;
另一种,是白梦那只紫罗兰色的左眼,在离我一臂之遥的地板上,安静却执拗地亮着。
它不需要电源,也看不出光源,仿佛那颗眼球本身就是一颗极小的、永不枯竭的月亮,照着我,也照着我无法逃离的罪。
我数着心跳,让记忆像幻灯片一样,一格一格地倒带。
第一次与她并肩。
那天我值班,实验楼只剩下风穿过长廊的呜咽。
她在标本室门口等我,怀里抱着一只空的玻璃培养皿,像献宝似的举到我面前:“老师,陪我去抓萤火虫吧。”按理说作为老师,我不应该去的。
我本想说“太晚了”,可她的眼睛在黑暗里像两盏刚点燃的酒精灯,烧得我理智发烫。
我们溜进后山。
草叶割过小腿,留下细细的血线,但阻止不了我的前进。
萤火虫落在她指尖,幽绿的光把她睫毛的投影拉得很长。
我忽然意识到,那光也落在我的唇上。
她把培养皿悄悄扣在我们之间,让那一点绿光像见证人一样,被封存在玻璃穹顶里。
第二次越界,是暑假前的暴雨夜。
实验室的排水管堵塞,雨水漫过脚踝。
她赤脚跑来帮我抢救仪器,白衬衣湿透,贴在锁骨上。
灯管噼啪炸响,我们躲在储物间里,用身体为试管架挡风。
雨声太大,淹没了所有心跳。
她的嘴唇贴在我耳边:“老师,如果今天世界毁灭,你会不会承认你喜欢我?”
我没有回答,只伸手扣住她的后颈,在雷声的掩护下,吻得比雨还急。
那一刻,我知道自己不仅是她的老师,更是她无药可救的同谋。
是冬至雪夜。
办公室暖气坏了,我捧着热水杯仍打颤。
她推门进来,带着一身雪粒,怀里却抱着一束风信子——淡紫,像她瞳孔的底色。
“实验室太冷,送给你。”
她说话间,呼出的白雾与我呼出的交缠,像两条不肯分开的河流。
我接过花,也接过她。
那一夜,她把我抵在黑板前,粉笔灰簌簌落下,像无声的雪。
她咬我肩窝,留下第一枚齿痕,像私刻的印章。
窗外雪落无声,窗内我们烧得比酒精灯还旺。
……
记忆戛然而止。
我睁眼,紫眼睛仍注视我。
它像一面镜子,映出我此刻的模样:
白发被血黏成一缕缕,蓝瞳布满血丝,睫毛上还挂着未坠的泪。
我伸手,指尖轻触那颗眼球的角膜——冰凉,却带着奇异的柔软,像触碰一片刚落下的雪。
“对不起……”
我低声说,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碎成粉末。
没有回应。
眼球只是微微滚动,调整角度,继续凝视。
我侧过身,把脸贴向地板的碎骨。
那些骨片曾是她的颧骨、她的指节、她笑起来时会浮现的苹果肌。
如今它们散落在血泊里,像被撕碎的旧照片。
我小心翼翼地把几块较大的骨片拢到掌心,试图拼出一个完整的弧度——徒劳,却固执。
碎骨边缘割破指腹,我却感觉不到疼,只觉心安:
原来我还可以被她划伤,原来我与她之间,仍有最后一层物理联系。
黑暗里,时间失去刻度。
我听见自己血液滴落的声响,嗒、嗒、嗒,像实验室里永远校准不准的秒表。
每一滴都在提醒我:
你活着,她却成了标本。
困意来得迟钝,却沉重。
我抱紧那堆碎骨,像抱住一只即将冷却的雏鸟。
紫眼睛被我贴在胸口,隔着一层湿透的衣料,它仍固执地亮着,像不肯熄灭的信号灯。
我闭上眼,让黑暗最后一次淹没我。
【梦里】
温室的阳光很暖。
她穿着校服裙,蹲在一排风信子前,回头冲我笑。
我走过去,把下巴搁在她肩窝。
她握住我的手。
我低头吻她耳后,闻到淡淡紫罗兰香。
她忽然转身,把整束风信子塞进我怀里:“替我活下去,不过我们应该还会见面的。”
阳光骤然变成刺眼的手术灯。
我睁眼,怀里空无一物,只剩一把碎骨与一颗紫眼。
【梦外】
风从破窗灌进来,掀起地上的病历纸。
纸页拍打墙面,像无数只徒劳扑火的飞蛾。
我侧身,把碎骨拢得更紧,仿佛这样就能给它们一点体温。
紫眼睛贴在我锁骨下方,瞳孔里映出我缓慢闭合的眼睑。
心跳渐渐与黑暗同步。
我数到第一百三十七下时,终于睡去。
在梦里,没有规则,没有倒计时,也没有涡轮与巨婴。
只有风信子在温室里轻轻摇曳,和她黑发间漏下的斑驳阳光。
房间外,走廊尽头,应急灯闪了两下,彻底熄灭。
黑暗像厚重的绒布落下,裹住碎骨、紫眼、以及我。
我蜷在血泊里,像回到最初的那枚受精卵——
孤独、脆弱、却带着无法被摧毁的,她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