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四十分,窗帘缝隙透进淡金色的光,像一条细长的缎带落在枕边。
我这是又回来了?
我睁开眼,天花板是家里熟悉的奶白色,吊灯上悬着一串玻璃风铃,墨墨蜷成一只黑色毛球,卧在我脚边打着呼噜。
空气里飘着烤面包与速溶咖啡的味道,一切都和平日里一模一样。
我下意识去摸左臂,皮肤平滑,没有铜丝勒痕;
再看小腿,也找不到骨钻留下的圆孔。
仿佛那座灯火昏黄、血肉横飞的第三医院只是深夜的一场梦魇。
我走到阳台。
八月十九日的阳光带着尚未升温的温柔,楼下的栾树落下一片黄叶,旋转着贴在栏杆上。
墨墨跟出来,尾巴缠住我的脚踝,喉咙里发出撒娇的咕噜声。
我蹲下来,把脸埋进它颈窝,闻到干净的猫薄荷与阳光味道。
那一瞬,我几乎就要相信:所有恐惧不过是没关好的窗户吹乱的一场梦。
可当我打开手机,屏幕顶端跳出一条本地新闻推送——“第三医院十七岁少女失踪,家属急寻线索”。
配图是监控截图:白梦穿着浅蓝色病号服,站在307病房门口,黑发垂到腰际,紫罗兰色的眼睛正对镜头,像在凝视镜头外的人。
拍摄时间定格在八月十八日二十三点零九分。
指尖霎时冰凉。
我几乎是本能地扯下外套冲出门,甚至忘了给墨墨添猫粮。
电梯下到一楼时,金属门映出我苍白的脸,白发在冷光下像镀了霜。
我一路小跑到小区门口,拦下一辆出租车,司机师傅被我急切的神情吓了一跳,油门踩得飞快。
出租车一路向南,车窗外的晨霾尚未散尽,第三医院的灰白色楼群已矗立在视野里,比记忆里更陈旧,墙皮斑驳处像风干的泪痕。
我付了车费,几乎是跳下车的,脚步在门诊广场的大理石地面上敲出清脆的回声。
大厅的导医台换了新面孔,护士低头敲键盘,屏幕上滚动着今日门诊。
我绕过排队的人群,径直走向住院部。电梯升到三楼时,金属门映出我苍白的脸,白发在冷光下像镀了霜。
门一开,消毒水味扑面而来,长廊尽头,307病房门牌已经被白纸封条糊住,上面潦草写着“暂停使用”。
保洁阿姨推着拖把经过,我拦住她,用最平常的语气问这间病房的情况。
她压低声音:“昨天夜里失踪的,那女孩父母守到凌晨,哭得昏过去才被送去急诊。
警察也来调了监控,可画面里人影一晃就不见了。”
她说着,用拖把柄指了指走廊顶端的摄像头,“就那一只,还刚好坏了。”
我走到封条前,指腹在纸面上停留。
墨墨在家等我,而白梦却在这扇门后失去了坐标。
隔着门板,里面似乎仍她的香气,我闭上眼,就能想起她坐在床沿晃腿的模样。
记忆与现实重叠,我分不清哪边更真实。
一名年轻医生从护士站出来,胸前名牌写着“值班医师 林”。
我迎上去,谎称自己是白梦的远房表姐,想询问更多细节。
有个医生叹了口气,把我带到空荡的楼梯间。
“她是在八月十八日傍晚六点左右被送进307病房的,原因——家属说是失眠引起的急性焦虑。”
他顿了顿,目光在我白发上停留一瞬,“可午夜查房时,护士发现病房空了。
窗栅完好,门锁从内侧反锁,监控里除了十一点零九分她站在门口的画面,再没有其他记录。”
我攥紧手机,指节泛白。“会不会……她自己离开了?”
林医生摇头:“她父母说她连鞋子都没穿,更不可能避开所有摄像头。
而且——”他迟疑片刻,“病房地面留有一滩水渍,化验后是羊水成分,可307从未做过产科用途。”
羊水,这两个字像一根冰锥扎进我的背脊。
我想起巨婴滴落在地砖上的浑浊液体,想起小女孩白裙上的水痕,喉咙发紧。
离开住院楼,我想找一找她,然后跑了很多地方,绕到了后院。
那里有一排废弃的自行车棚,铁架上爬满锈斑。
棚外地面残留半干的血迹,被晨光照成暗褐。我蹲下来,指尖触碰泥土,冰冷而潮湿,像一张刚被揭开的痂。
远处草丛里,有什么东西反光。
我拨开草叶,发现了一个应该属于昨天晚上的东西,是一枚小小的金属涡轮——只有拇指盖大,边缘却带着细齿。
我把它攥在手心,金属的凉意渗进骨缝。
墨墨的叫声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又一声,像提醒我回家。
可我知道,我已经无法再退回清晨的阳台。
回到大厅,我遇见白梦的母亲。
她眼眶红肿,手里攥着一沓寻人启事,纸上白梦的笑被复印得发白。
她看见我,似乎悲伤的连我都不认识了,像在水流中抓住浮木:“你见过梦梦吗?”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最终,我只能摇头。
她失望地转身,背影单薄得像一张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纸。
我坐在门诊大厅的塑料椅上,把金属涡轮举到眼前。
样子还是那样,只不过没有昨天那恐怖的样子。
我握紧涡轮,掌心被齿轮硌得生疼。
墨墨在家等我,而白梦在更深的黑暗里等我。
八月十九日的风拂过鬓角,带着栾树花微苦的气息。
我抬脚迈出医院大门,影子被阳光拉得很长,像一条通往过去的、无法回头的路。
我决定回家,至少先安抚墨墨。
出租车驶离医院时,我回头望了一眼。
第三医院的楼体在阳光下沉默,窗户反射出无数个我——白发、蓝瞳、怀抱一只黑猫的影子。
但我知道,那些影子没有一个完整,每一个都缺了紫罗兰色的另一半。
到家后,墨墨蹭着我的脚踝转圈,碗里的猫粮还剩一半。
我蹲下来,把涡轮放在茶几上,它滚了两圈,停住,镜头依旧对着我。
墨墨好奇地伸爪去拨,我连忙抱起它,像抱住最后一丝温度。
窗外,栾树的花期已近尾声,风一吹,淡紫色的小花雨落在阳台。
我伸手接住一朵,放在鼻尖轻嗅。
我把花夹进笔记本,合上封面时,一滴水珠落在皮革上,不知是雨,还是泪。
应该,这还没有雨吧。
夜深了,墨墨蜷在我腿边打呼噜。我守着那枚涡轮,屏幕上的时间从23:00跳到23:09——正是监控里白梦消失的那一刻。
我忽然明白,无论我逃到哪里,时间都会在这一秒追上我。
我抱起墨墨,轻声说:“明天,我们再去一次医院。”
它用温热的鼻尖蹭了蹭我的下巴,像在回应。
窗外,栾树最后一朵花落下,悄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