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零七分,天台的风像一把钝刀,来回刮擦所有人的耳膜。
值班护工冲上去时,只看见两截被铁栏杆割碎的衣角,以及地面上那滩迅速暗下去的血迹。
没有挣扎的痕迹,没有第二双脚印,只有那具仰面躺平的躯体——池七,身体扭曲得几乎像要把自己折叠。
她的右手还紧紧攥着什么,指缝间露出一截被汗水浸透的紫色缎带,缎带末端绣着细小的银线字母:B.M。
周医生赶到时,急救车已经鸣笛离去。
他站在空荡荡的病房中央,盯着被风吹得鼓胀的窗帘,像盯着一只不肯落地的黑色气球。
林敏把病历递给他,纸页被夜露打湿,边缘卷曲。
周医生翻到最后一页,上面是他自己三小时前亲手写的评估:自知力部分恢复,危险系数下调至二级。
此刻那条蓝黑色的墨迹被灯光映得像一道反讽的裂缝。
尸检在清晨五点开始。
解剖室的灯惨白得过分,金属台面反射出池七青灰色的脸。
法医切开颅腔时,周医生站在玻璃窗外,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指关节无声地敲着口袋里的钢笔。
脑组织完整,没有外伤,海马体却呈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萎缩——像被潮水反复冲刷的沙滩,沟壑边缘圆润得近乎温顺。
法医摘下口罩,低声说了句:“像长期遭受强烈情绪冲刷。”
周医生点点头,心里想的却是:那是两道意识来回撕扯留下的痕迹。
他回到办公室,把百叶窗拉起一半。
天色半明不昧,像一张被反复揉搓的锡纸。
桌上摊着池七过去三年的全部录像、脑电、访谈记录。
他按下播放键,屏幕里出现池七进疯人院前的样子,剪齐耳短发,坐在咨询室的小沙发上,膝盖并得死紧。
那是她入院前最后一次校外评估。
“你最近常做一个梦?”周医生的声音从画外传来。
“嗯。”屏幕里的池七垂眼,“梦里我变成另一个人,在夜里带着自己……去找我自己。”
“那个人是谁?”
她抬眼,目光像两枚在冰水里浸过的黑石子:“白梦。”
画面卡顿了一秒,时间戳显示凌晨白梦坠楼的整点。
周医生记得,那天夜里在济源市第二人民医院的监控记录里,白梦走上天台,背影单薄,手里拎着一只空药袋。
她在池七面前跳下去前,像走进一条早已预演过的隧道。
从那之后,池七的脑电图开始出现异常慢波,如同有人在她闭合的颅骨里点燃一盏极暗的灯,灯芯摇曳,映出另一张侧脸。
周医生抽出最早的一份住院记录。
纸张边缘泛黄,第一页贴着一张合影:高中文艺汇演,穿白纱裙的池七站在钢琴旁,白梦盘腿坐在琴凳上,仰头看她。
照片背面有褪色的钢笔字:给我唯一的白昼——M。字母被水渍晕开,像一滴泪在纸上缓慢洇散。
他把时间线重新梳理。
白梦死后的第一个月,池七开始出现短暂的“断片”:晚自习教课时突然起立,对着空气说“我去天台等你”;
宿舍半夜惊醒,抱着膝盖哭,说“下面好冷”。
第二个月,池七在日记里写下一段让同事脊背发凉的文字:
“我借她的眼睛看月亮,她借我的嘴说晚安。
我们轮流做活人,轮流做影子。”
周医生打开另一段监控——病房走廊,凌晨三点零九分。
池七穿着病号服,赤足走出房间,动作轻得像风把窗帘掀起一个角。
她停在护士站前,对着空椅子说:“药太苦了,下次换成紫罗兰味的糖,好不好?”
摄像头没有录到声音,但口型专家后来确认,那句话末尾的称呼是“周老师”。
那是白梦生前对周医生的专属叫法,池七本人从未用过。
人格切换的节点越来越清晰。
白梦的人格并不粗暴,相反,它温柔、耐心,像水渗进沙土。
它从不直接抢夺身体,只在池七意志出现裂缝时,悄悄把裂缝磨成一条通道。
周医生把脑电图的慢波频率做成可视化曲线。
两条波形,一条高而尖锐,属于池七;
另一条低缓,像潮汐,属于白梦。
过去两年,低缓的潮水一点点上涨,直到淹没所有高地。
最近的二十四小时动态监测里,代表池七的尖峰只剩零星一点,像孤岛。
而孤岛在凌晨两点五十八分熄灭了——正是池七起身走向天台的时刻。
尸检报告补充了一条细节:池七的右手掌心,在紫色缎带之下,有一枚新鲜咬痕,齿列吻合她自己的上下颌。
周医生闭上眼,能想象那幅画面——天台边缘,夜风掀衣,池七把缎带缠在两人交扣的指间,然后低头,用牙齿在虎口留下最后一道封印。
那不是自残,是契约。
她把“池七”的标记咬进肉里,像把最后一粒钉子钉进棺材。
林敏敲门进来,把一杯冷掉的咖啡放在桌角。
“警方问,要不要通知家属。”她说。
他顿了顿,补充,“把她的遗物整理一下吧,按流程,家属……让他们过来吧。”
遗物清单很短:两套病号服、一本被翻到卷角的《夜航西飞》、一支磨秃的铅笔、一枚银戒、一卷紫色缎带。
戒指内侧的字母在灯下微微发亮。
周医生戴上手套,把戒指举到眼前,忽然发现戒圈有一道极细的裂痕,像被头发丝勒过。
裂痕里嵌着一点暗红,或许是血,或许是锈。
他忽然想起之前池七的问题。
她问:“如果我把名字还给她,我是不是就能睡个好觉?”
周医生没听懂,只记录:患者存在身份弥散焦虑。现在他明白了——那是池七在告别。
林敏把缎带展开,长度刚好是从天台栏杆到地面的垂直距离。
缎带末端绣的“B.M”在灯光下像一滴不肯干涸的泪。她轻声问:“她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周医生沉默很久,说:“比我们想象的更古老。”
他打开电脑,调出一封邮件。
发件人:白梦。时间:白梦跳楼前六小时。邮件只有一句话——
“如果我不先走,她永远学不会放手。”
收件人:池七。
邮件状态:未读。
服务器日志显示,这封邮件在发送后三秒被发件人撤回,但系统仍保留缓存。
周医生把它打印出来,放进新的档案袋,袋口标注:交叉认证-01。
窗外,天色彻底亮了。
晨雾爬上玻璃,像一层柔软的膜,把病房与外界隔开。
周医生走到窗前,看见楼下空地上,清洁工正用水管冲洗昨夜留下的血迹。
水流冲过水泥地,血丝顺着排水沟蜿蜒,像一条细小的河,最终汇入阴井。
他忽然想起池七曾写过的一句诗:
“我们共用一具身体,像河共用两岸。”
他转身,把档案袋锁进抽屉。
钥匙转动的声音清脆,像给一段漫长往事扣上锁扣。
林敏站在门口,轻声说:“十点的会诊,别忘了。”周医生点头,拿起白大褂。
衣摆掠过桌面,带起一阵微风,那页未读的邮件轻轻颤动,像要挣脱订书钉,却又无力地落回去。
走出办公室前,他最后看了一眼墙上的合影。
照片里,白梦和池七并肩坐在钢琴前,四手联弹。
池七侧头,目光落在白梦的指尖,眼神温柔得近乎虔诚。
周医生忽然意识到,那不是一个老师看学生的眼神,也不是朋友看朋友的眼神,那是——
他止住思绪,把百叶窗拉到底。
光线被切成细条,落在空荡的办公桌上,像一道道无法愈合的伤痕。
门关上,走廊尽头的钟声响起,八点整。钟声回荡,像三年前那个夜晚一样悠长,只是这一次,再没有人会从梦里惊醒,也再没有人会走进天台的风里。
档案袋静静躺在抽屉深处。袋子背面,有人用铅笔写了一行极细的字,几乎被磨花——
“她们终于学会共用死亡,像河共用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