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原本像一块被熨平的墨布,忽然从中央撕开一道裂口。
银白色的光瀑倾泻而下,在虚空中凝成一行巨字,笔划冷硬得仿佛用冰碴刻成——
不要相信白梦。
那行字悬在我们头顶,像一枚倒悬的审判之锤。
风掠过天台,把字迹吹得微微扭曲,却吹不散它本身携带的威严。
我仰头的瞬间,瞳孔被那光刺得发疼,视网膜上烙下一道灼亮的残影。
白梦贴在我背后,双臂环过我的腰,手指像两条柔软的蛇,在我腹前交叉。
她的下巴搁在我肩窝,呼吸拂在颈侧,带着潮润的花香。
“别看。”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点撒娇的鼻音,“那是骗人的。”
我试图挣动,可四肢像被注入一种缓慢凝固的松脂,连指尖都抬不起来。
天空中的规则字忽然迸裂,化作无数细小的银针,纷纷坠落。
每一根针扎进皮肤,都带来尖锐的刺痛,可那痛感转瞬即逝,只留下麻痹。
白梦的手滑进我的病号服下摆,掌心滚烫,像贴着一块烧红的炭,熨过肋骨,熨过胸口,最后停在我心脏的上方。
“跳下去之前,你得把这里空出来。”
她呢喃,指尖一旋。
我听见胸腔里传来“咔”的一声轻响,像某根小骨头被折弯。
心脏在那一瞬停跳半拍,随后继续搏动,却变得空洞,像鼓手敲在空木桶上。
白梦的手抽离时,指缝间多了一团淡金色的光,那是我心脏里刚刚被抽走的“信”。
她把它举到唇边,轻轻一吹,光屑四散,像蒲公英的绒球,被夜风卷得无影无踪。
“看,你现在不会怀疑我了。”她满意地叹息。
天空的裂缝随之合拢,那行警示的字像从未出现过。星光重新变得温柔,仿佛方才的暴烈只是我的错觉。
白梦扳过我的肩,让我面对她。
她的瞳孔在月色里缩成细线,像猫在捕猎前的瞬间。
她抬手,指尖点在我眉心,第二股麻痹从那里扩散,像水渍洇过宣纸,迅速占领整张脸。
我的眼皮变得沉重,却还是看见她俯身,用唇轻轻碰了碰我的眼睑。
“睡吧。”她说。
可这不是睡眠,而是一种被抽丝的清醒——我能听见血液的轰鸣,能感觉到鞋底与水泥之间细微的摩擦,却指挥不了任何一条肌肉。
她牵起我的右手,掌心相贴,十指交叉,像恋人漫步那样自然。
可我手臂的摆动并非出于意志,而是她手腕轻抬、下压的指令。
我们沿着天台边缘走,铁栅栏早被拆走,只剩一圈低矮的墙,墙皮剥落,露出锈红的钢筋。
走到东南角时,她停下,把我的手按在冰冷的水泥墙面。
掌下传来细微的震颤,像整栋楼在呼吸。
“摸摸看,”她引导我的指尖,“这里曾经有人刻过字。”
指腹下果然凹凸不平,却并非文字,而是一连串深浅不一的划痕,像指甲绝望时留下的。
我辨认不出那是什么,也无从知道是谁在何时刻下,因为我的触觉正被她的触觉取代——她先感到粗粝,我才感到粗粝;
她先感到冰凉,我才感到冰凉。
我的神经末梢变成她手里的提线,一牵一拽,都以她的感受为蓝本。
“他们都想逃,”白梦的声音贴在我耳后,“可最后都把名字留在了这里。你不一样,你会把整个身体留给我。”
她把我的手掌翻转,手心向上,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摸出一支记号笔。
笔帽被牙齿咬开,金属发出轻脆的“哒”。
笔尖落在腕内侧,冰凉墨水渗进皮肤,像蚂蚁排着队钻进去。
她写得极慢,每个笔画都拖出长长的尾巴——那是一行极小的、重复的字母:MORITURA。
拉丁文,意为“将死之人”。
写完最后一个A,她俯身用舌尖舔过墨迹,像替猫梳理毛的母兽,留下一圈温热的湿痕。
“标记好了。”她轻声宣布。
下一瞬,她把我转过来,让背脊抵上矮墙。
墙沿的粗粝石子硌进肩胛,疼,却不足以让我挣脱麻痹。白梦双手捧住我的脸,拇指按在颧骨,其余手指插进发间。
她的额头抵着我的额头,鼻尖相触,呼吸交融。月光从侧面照来,把我们的影子投在地面,融成一个畸形的连体符号。
“接下来,我要把你的名字也拿走。”她说。
我意识到她要做什么,可舌头像铅块沉在口腔底部,发不出任何音节。
她的唇覆上来,不是吻,而是吸。
一股比夜风更冷的气流从喉咙被抽走,带着声带里残存的震动,带着我每一次呼唤“白梦”时舌尖抵过的上腭。
那气流在她口中凝成一枚发光的音节,发出极轻的“池”声,随即被她吞咽。
她喉结滚动,像咽下最后一口水。我的名字就此消失,连回声都没留下。
世界忽然安静得可怕。风停了,云止了,远处城市的霓虹不再闪烁。
我像个被拔掉插头的音箱,内部空荡,只剩嗡鸣。白梦退开半步,打量我,像在欣赏一件刚打磨完的瓷器。
她抬手,指尖轻碰我的耳垂,顺着颈侧滑到锁骨,再向下,掠过胸口,停在裤腰边缘。
每一个触碰都精准地唤醒皮肤下的神经,却又不给它们自由反应的权利——它们只能在她指定的轨道里颤抖,像被琴弓勒紧的弦。
“还剩最后一点。”她喃喃。
她解开我病号服最上面的两颗纽扣,布料向两侧敞开,露出胸口那处仍在微微发光的凹陷。
白梦俯身,用牙齿叼住那颗纽扣,轻轻一扯,扣子崩飞,落在脚边,发出清脆的弹跳声。
她的唇贴在我胸骨上方,舌尖探出,在那凹陷处画圈。每一次舔舐,都有一股细微的电流顺着脊柱窜下,在尾椎骨炸开成麻木的花。
我感到膝盖发软,却靠在她抵在腰间的手掌上,无从倒下。
“好了。”她直起身,眼里闪着湿润的光,“现在你是我了。”
她牵起我的手,这次不是十指交叉,而是把整只手掌包进自己掌心,像大人领着孩子。
我们转身,面对矮墙外无尽的夜空。城市的灯火在脚下铺开,像一片被倒扣的星海。
风忽然重新流动,吹起她的发梢,也吹起我敞开的衣襟。白梦侧头看我,目光温柔得近乎残忍。
“最后一步,”她说,“我们一起。”
她先抬脚踩上墙沿,动作轻盈得像跨过一道门槛。随后,她拉着我,让我也踩上去。
墙顶的宽度不足十厘米,我的脚掌有一半悬在空中,碎石硌得生疼。
白梦的手臂环过我的腰,像给一件易碎品加上最后一道缓冲。
她的唇贴在我耳廓,声音轻得像羽毛:“闭上眼。”
我闭上眼。
黑暗更浓,却不再属于夜晚,而属于她。她往前半步,脚尖已探出墙沿。
我的身体随之倾斜,重心一寸寸移向虚空。失重感像一只巨手,从脚底把我攥住。
最后一刻,我听见她在我耳边低低地笑,笑声里带着满足,也带着解脱。
“我爱你。”
然后,她带着我,一起坠进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