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条潮湿的毯子,从窗棂的缝隙里渗进来,把整间病房裹得严严实实。
灯熄之后,黑暗就不再是简单的缺席,而成了某种黏稠的实体,带着铁锈与消毒水残留下来的苦涩气味,一寸寸爬上我的皮肤。
我数着点滴的滴答声,企图用那机械的节奏钉住自己,不让意识滑向更深的渊薮。
可数到第七十三滴时,我听见门锁里传来一声极轻的“咔哒”,像一根细线被悄悄割断。
门开了,却没有走廊的灯光漏进来,仿佛连光都畏惧踏进这片黑暗。
我看见白梦站在门口,仍旧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病号服,领口松垮,露出锁骨下方一枚小小的褐色痣。
她的头发比记忆里的更长,几乎垂到腰际,发梢滴着水,像刚从某个深井里爬出。
她的眼睛亮得过分,瞳孔深处浮着两粒幽蓝的火花,正是昨夜楼梯井里的那种光。
“池七。”
她唤我的名字,声音低而潮湿,像舌尖抵着上腭轻轻滚出的水泡。
我猛地坐起,手背上的留置针被牵动,一阵钝痛。
我想喊林敏,想按铃,可喉咙被什么堵住,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
白梦抬起手,指尖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我的声带便像被剪断,彻底沉默。
“别浪费力气,”她叹息,“她们听不见。”
她向我走来,赤脚踩在地板上,却没有一点声响。
病号服的下摆被风掀起——可病房里没有风。那股紫罗兰香气忽地浓烈,像有人打翻整瓶花露,甜得发苦。
我本能地往后缩,背脊抵上床头冰冷的铁杆。
白梦却俯下身,双手捧住我的脸,掌心温度滚烫,仿佛刚从沸水里捞出。
“我等不了了,”她贴着我的额头,声音像钻进颅骨深处,“再拖下去,连我也会碎掉。”
我想问她等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她的手指滑到我的后颈,轻轻一按,我便像被抽去脊梁的布偶,软倒在床。
天花板开始旋转,吊灯摇晃出越来越大的弧度,投下蛛网般的影子。
白梦跨上床沿,膝盖抵在我的腰侧,俯身吻住我的额头。
那一瞬,所有声音都消失了,连心跳也隐匿。
黑暗像潮水漫过头顶。
我听见某种极细的破裂声,仿佛玻璃被火烤得炸开,随后是绵长的耳鸣。
记忆开始剥落,像老墙皮被雨水浸透,一片片掉在脚下——先是颜色,再是形状,最后连触感也消散。我努力抓住最后一点关于林敏的影像:她午后逆光而立的影子,托盘里水纹的涟漪。
可它们刚浮现就被紫罗兰的香气腐蚀,化成灰白的粉末。
白梦牵起我的手,掌心相扣,十指交缠。
一股冰凉的电流顺着指尖涌进血管,把残存的意识冲得七零八落。
我的身体自己站了起来,赤足踩在地板上,却感觉不到冷。
窗帘无风自起,露出外面铁栅栏的轮廓,像一排排锈蚀的牙齿。
白梦领着我穿过病房,门外的走廊没有灯,却泛着幽蓝磷光,像深海里浮动的藻屑。
我机械地跟着她,脚掌踩过的地方留下一串水渍。楼梯井的铁门吱呀开启,一股霉湿扑面而来。
我们往上走,盘旋的阶梯仿佛没有尽头,每踏一步,黑暗就更浓一分。
白梦的发梢不时扫过我的手腕,冰凉柔软,像某种水生的植物。
终于,最后一级台阶在脚下消失,头顶豁然开朗。夜风裹着城市遥远的灯火扑面而来,吹乱我的额发——天台到了。
铁门在身后合拢,发出沉闷的金属碰撞。
“到这里就好了。”
白梦松开手,转身面对我。她的病号服被风鼓起,像一面即将破碎的帆。
月光落在她脸上,皮肤近乎透明,能看清底下淡青色的血管。
“什么意思?”我终于找回声音,却只吐出破碎的气音。
她笑了,眼角弯出极浅的纹路,像湖面被风拂起的细纹。
“把剩下的我,放进剩下的你。”
她抬起手,指尖点在我的胸口,恰好是心脏的位置。
那里忽然一阵剧痛,仿佛有尖锐的指甲刺破皮肉,握住正在收缩的心室。
我低下头,看见自己的胸口凹陷下去一小块,像被无形的手掏走一部分血肉。
没有血,只有紫色的雾气从创口逸散。
白梦的另一只手按在自己胸口,同样位置,却有一团光缓缓亮起,像被月光浸透的珍珠。
“别怕,”她轻声哄我,“很快就不疼了。”
她上前一步,额头抵住我的额头。
那团光顺着她的掌心渡过来,像水银泻进我的胸腔。
冰冷的触感在体内扩散,血管里奔流的不再是血,而是无数细小的光屑。
记忆的最后残片被光屑冲走——林敏、周医生、铁栅栏、吊灯……它们像被橡皮擦抹去的铅笔字,连尘埃都不剩。
我睁着眼,却再也看不见天台,看不见城市灯火。眼前只有一片旋转的深海,海底浮着无数苍白的面孔,他们张嘴呼喊,却没有气泡上升。
白梦的脸也在其中,渐渐模糊,最终与我自己的面容重叠。
“我爱你。”她的声音从极远的地方传来,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随后,连这三个字也被光屑碾碎,飘散。
风停了。
月光下,天台中央只剩一个站立的身影,星象袍服挂在身上。
他没有五官,但低头注视自己的双手,掌心纹路陌生得像是第一次看见。
远处,圣荆棘疯人院的钟声又一次敲响,像一根生了锈的铁钉,敲进崭新的耳膜。
他突然记起为何站在这里,他的脑子里有太多事了,差点忘了他是来观看池七与白梦的。
胸口某处隐隐发烫,仿佛埋着一枚小小的火种,但那火种没有记忆,只有温热的跳动。
他转身,循着钟声的方向走去。
铁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发出咔哒一声,像某个故事被悄悄上了锁。
他要回到星象观测台了。
夜重新归于寂静,只有紫罗兰的香气在天台徘徊,越来越淡,最终与夜风一起消散。
楼下的病房里,林敏翻着空白的病历,笔尖悬在纸上迟迟未落。
她总觉得忘了什么,却又想不起究竟忘了什么。吊灯依旧摇晃,投下的影子却不再像门,也不再像人。
而钟声继续回荡,像一根生了锈的铁钉,敲进所有人的耳膜——却再也不是为了提醒谁归来,只是提醒夜,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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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天台上的是和达尔斯,米厄里斯一样的人,但我目前有事,下次更很难了,但有机会我会继续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