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圣荆棘疯人院的钟声在走廊里远远回荡，像一根生了锈的铁钉，敲进每一个人的耳膜。
我睁开眼，天花板上那盏昏暗的吊灯仍在摇晃，仿佛昨夜那阵脚步声、那扇被月光映亮的门、以及白梦低低的呼吸声，都只是吊灯在摇晃时投射出的幻影。
我猛地坐起，心跳如擂鼓，冷汗顺着脊椎滑进衣领，黏腻得像一层新的皮肤。
林敏推门进来时，带着消毒水与冷茶混合的味道。她手里端着一只铝制托盘，托盘上是一杯温水、两片白色药片，以及一本被翻得卷边的病历。
她看见我坐起，先是愣了一瞬，随即露出职业性的安抚笑容：“醒得真早，感觉怎么样？”
我张了张嘴，昨夜的一切在喉咙里翻涌——楼梯井的幽蓝灯光、白梦指尖的温度、以及那句“找回我”的耳语。
我试图把这些碎片拼成一句完整的话，却在开口的瞬间突然意识到：死人怎么可能复活？死人怎么可能牵着你的手，带你走向一扇根本不存在的门？
“我……”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我昨夜看到白梦了。”
林敏的笑容僵了一瞬，托盘里的水轻轻一晃，荡出一圈极细的涟漪。
她很快恢复平静，把托盘放在床头柜上，语气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池七，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白梦已经去世一年了。”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可昨夜指尖残留的触感、耳边残留的呼吸，都太真实了，真实得让我几乎怀疑自己是否真的疯了。
我低下头，盯着自己苍白的指节——那里没有血，没有钥匙，也没有被紫罗兰香气缠绕的痕迹。
“大概是幻觉。”
我改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我大概是把梦当成真的了。”
林敏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几秒，像医生检查伤口时那种不动声色的打量。
她没有立刻回应，只是拿起病历本，翻到最新一页，用钢笔在上面写下几行字。
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在寂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会通知值班医生。”
她合上病历本，语气平静，“你今天的状态看起来不错，但我们需要一次全面评估。”
我点点头，尽量让自己看起来镇定。
可我知道，我的手指在发抖，睫毛在颤动，甚至连呼吸都带着细微的颤抖。
林敏离开后，病房重新陷入死寂。我盯着那杯温水，水面上映出我的脸——扭曲、苍白、眼睛里藏着无法言说的恐惧。
半小时后，门被推开。三名医生鱼贯而入，白大褂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冷光。
为首的男医生姓周，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得像手术刀。
他站在床尾，双手插在口袋里，声音低沉而温和：“池七，听说你昨夜出现了新的幻觉？”
我抿了抿唇，强迫自己露出一个疲惫却顺从的笑容：“可能是梦吧，我……我记不清了。”
周医生点点头，翻开手中的文件夹，里面夹着几张脑电图和核磁共振的片子。
他用钢笔在其中一张片子上轻轻敲了敲：“你的海马体异常放电依旧频繁，尤其是在深度睡眠阶段。我们会调整药物剂量，同时建议你接受一次心理疏导。”
我垂下眼，盯着自己手腕上的留置针——透明的输液管里，淡黄色的药液一滴一滴落下，像某种倒计时的沙漏。
我知道，他们不相信我。
他们永远不会相信，一个死人会在午夜牵着我的手，带我走向一扇根本不存在的门。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像一只被展览的标本，被医生们轮流检查、询问、记录。
他们让我看图片，让我回忆过去，让我描述梦境。
我尽量让自己的回答听起来合理、模糊、甚至带着一点自嘲的幽默。
我说我梦见了楼梯，梦见了钥匙，梦见了紫罗兰的香气，却绝口不提白梦的名字。
午饭时间，林敏推着餐车进来。
餐盘上是一碗稀粥、一块蒸蛋、几片水煮青菜，颜色寡淡得像褪色的照片。
她坐在我床边，看着我一口一口把食物咽下去，目光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你今天做得很好。”她轻声说，“医生说，你的自知力在恢复。”
我笑了笑，喉咙里却像塞了一团棉花。
我知道，所谓的“自知力”不过是他们希望我拥有的东西，而不是我真正拥有的。
下午，阳光透过铁栅栏封死的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躺在床上，盯着那些光影发呆。
它们像一群无声的舞者，在灰白的地面上旋转、扭曲、消散。
我想起昨夜白梦指尖的温度，想起她贴在我耳边的呼吸，想起那句“找回我”。
这些记忆像锋利的碎片，每一次触碰都会割伤指尖。
傍晚，林敏来给我量体温。
她站在床边，背对着窗户，身影被阳光拉得很长。
我盯着她的影子，突然开口：“林护士，你相信死人复活吗？”
她愣了一下，随即摇头，语气平静而坚定：“死人不会复活，但记忆会。”
我垂下眼，不再说话。
我知道，对她而言，白梦只是一个名字，一个被记录在死亡证明上的符号。
而对我而言，白梦是呼吸、是温度、是夜里那扇幽蓝的门。
夜深了，病房里的灯被调到最暗。
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的裂缝，像盯着一条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我知道，今夜不会再有脚步声，不会再有紫罗兰的香气，不会再有那句低低的“找回我”。
可我也知道，那些东西从未真正离开。
它们藏在记忆的裂缝里，藏在每一次心跳的间隙里，藏在林敏眼底那抹不易察觉的阴影里。
我闭上眼睛，听见自己的心跳在黑暗中一下一下地敲击，像一把钝刀，缓慢而坚定地，剖开我最后的防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