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死咬住手背,血味在舌尖绽开。
“老师……”
那声音从床板上传来,轻得像羽毛,却裹着湿漉漉的回声,像舌头直接舔进耳蜗。
又来了。
我浑身僵硬,血液在血管里瞬间结冰。
“我忘了一样东西……”
尾音拖得极长,像针尖划过玻璃,留下一道无法愈合的裂纹。
紧接着,床垫被压出一声痛苦的“吱呀”,整张床往下陷了半寸——有什么东西趴了上来,正把脸贴向床单,鼻尖几乎要抵到我的背脊。
黑暗里,我甚至能听见它皮肤下肌肉纤维缓缓收紧的“咯吱”声。
就在我以为自己会被这重量碾碎时,那压迫忽然消失了。
脚步声重新响起,却不再是退潮般的远去,而是绕到了床尾——一步一步,像围着猎物踱步的猫。
我屏住呼吸,视线里只有床底那一道狭窄的灰白光线。
忽然,光线被一道黑影截断——一双膝盖跪了下来,布料摩擦地面发出沙沙声,随后,一张脸探进了床底。
我以为会看到空洞的眼眶、剥了皮的肌肉,然而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光滑的女人面孔。
走廊的应急灯从背后照进来,给她镀上一层冰冷的银边。那张脸我再熟悉不过——白梦。
只是此刻,她的嘴角不再挂着空洞的微笑,而是一种带着顽劣与怜悯的弧度,像孩子发现玩具坏了,既惋惜又兴奋。
她抬手,指尖在床底木板上轻轻敲了两下,声音清脆得像叩门。
“找到你了。”
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笑,像夜风吹动玻璃风铃。
我僵在原地,喉咙里发出嘶哑的气音。
她却伸出另一只手,掌心向上,像在邀请我爬出来。
指甲修得圆润,泛着自然健康的粉色,与床底尘埃格格不入。
“别怕,”她歪头,“是我。”
我犹豫了一瞬,还是挪动僵硬的身体,从床底一点一点蹭出来。
刚探出头,她便握住我的手腕,力道温柔却不容抗拒。她的掌心干燥而温暖,与记忆中昨夜冰凉的皮肤截然不同。
我站起身,才发现她比我记忆中高了一些——或许是背光产生的错觉,又或许是我此刻佝偻得像只被抽掉骨头的猫。
她松开我,转身走向病房中央唯一的光源——那盏被铁栅栏封死的窗。
月光被乌云撕得支离破碎,却仍固执地落在她肩头,给她镀上一层冷白的轮廓。
她背对着我,手指在窗框上敲出轻快的节奏,像在弹奏一首无声的曲子。
“游戏没进行完,真可惜。”
她叹息,声音里带着少女特有的甜软,却混着一丝老旧的沙哑,像留声机里跳针的唱片。
我喉咙滚动,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什么游戏?”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侧过脸,睫毛在月光下投下一弯极淡的阴影。
那睫毛轻轻颤动,像在数我的呼吸。
“以后再告诉你。”
她弯起眼睛,笑意却未达眼底,“现在,先陪我走一段路,好吗?”
我下意识后退半步,脚跟碰到床沿。
她却像早料到我的反应,伸手揽住我的肩膀,动作熟稔得像曾经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她的发丝拂过我的脸颊,带着淡淡的紫罗兰香,与消毒水的刺鼻形成诡异的和谐。
“别怕,”她贴在我耳边,声音低得只有气流,“这一次,我们不玩捉迷藏。”
她牵着我走向门口。
门锁在她手里像被驯服的兽,轻轻一拧便开了。
走廊的灯管一盏盏亮起,却不是平日惨白的荧绿,而是温暖的橘黄,像被落日余晖偷偷染过。
地板上,我们的影子被拉得极长,又极瘦,像两条纠缠在一起的黑色丝带。
她步伐轻盈,却刻意放慢,让我不得不跟着她的节奏。每走一步,走廊尽头的黑暗便退后一步,像被无形的手撕开一道裂缝。
墙壁上的霉斑、剥落的墙皮、歪歪扭扭的指示牌,都在橘黄灯光下变得柔软,仿佛只是布景,随时可以更换。
“你记得这里吗?”她忽然停下,手指轻触一面墙壁。墙面斑驳,却隐约可见一行用指甲划出的字:
“老师,如果我忘了什么,你会帮我找回来吗?”
字迹稚嫩,却带着执拗的力道。
我指尖颤抖,抚过那些凹陷的笔画,像抚过一道尚未愈合的伤口。
“我……不记得写过。”
白梦低笑,声音像夜风拂过风铃:“你当然不记得。那时候,你说要带我逃课的。”
她继续往前走,脚步轻得像猫。
走廊拐角的消防栓玻璃碎了一块,边缘锋利,她却毫不在意地把手伸进去,掏出一枚锈迹斑斑的钥匙。
钥匙在她指尖旋转,发出细微的“咔哒”声,像在回应某种暗号。
“钥匙?”我喃喃。
“通往下一关的钥匙。”
她眨眨眼,神情天真得近乎残忍,“不过,要等游戏继续。”
我们最终停在电梯前。
电梯门镜面般光滑,映出两张苍白的脸——我的脸因恐惧而扭曲,她的脸却平静得近乎透明。
她抬手,指尖在镜面轻轻敲了三下。
镜面泛起涟漪,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随后缓缓分开,露出一条向上延伸的楼梯。
楼梯深处,没有灯,只有一点幽蓝的光在晃动,像深海里的磷光。
“上去吗?”她侧头问我,嘴角仍挂着那抹顽劣的笑。
我喉结滚动,却发不出声音。
她却像早已知道答案,牵着我的手,一步一步走进黑暗。
楼梯的每一级都在脚下发出沉闷的回响,像心跳,又像倒计时。
幽蓝的光越来越近,最终凝聚成一扇半掩的门,门缝里透出熟悉的消毒水味与铁锈味。
她停下脚步,转身面对我。
月光从楼梯井上方漏下来,给她镀上一层银边,却照不亮她的眼睛。
那双眼深得像两口枯井,井底却燃着幽暗的火。
“游戏的名字,”她轻声说,“叫做‘找回我’。”
她抬手,指尖点上我的胸口,像按下一枚无形的按钮。
“而你,是最后的玩家。”
话音落下的瞬间,黑暗像潮水般涌来,淹没了所有光线。
我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一下,一下,像被谁用鼓槌敲在鼓膜深处。
黑暗中,她的呼吸贴在我耳边,带着紫罗兰的香气与铁锈的腥甜。
“别怕,”她低语,声音像丝线缠绕我的喉骨,“天亮前,我会告诉你答案。”
黑暗彻底合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