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块浸透冷水的黑布,沉甸甸地压下来,把圣荆棘疯人院的走廊裹得密不透风。
灯泡在天花板上苟延残喘,偶尔发出“滋啦”一声,像垂死之人喉咙里最后的痰音。
我躺在病床上,背脊贴着粗糙的床单,数着天花板的裂缝——一条、两条……裂缝像干涸的河床,蜿蜒到黑暗里去。
林敏傍晚离开时,把床头灯调到最暗,那一点橘红的光晕像快要熄灭的炭火。
她轻轻带上门,锁舌“咔哒”一声,像替世界把我隔绝在外。
房间里只剩我和自己的呼吸,以及吊瓶里药液滴落的节奏:嗒、嗒、嗒——每一声都在提醒我,这里不是梦,却又真实得令人发慌。
我试着回忆“白梦跳楼”的细节——医院的天台、风、血花……可脑子里一片空白,像被橡皮擦狠命抹过的纸,只剩些微纸屑般的残影。
越是用力去想,太阳穴越跳得厉害,仿佛有人用钝器一下一下敲击颅骨。
我抱紧膝盖,把脸埋进臂弯,鼻端全是消毒水与旧棉絮的涩味。
时间被拉得很长,长得可以听见尘埃落地的声音。
十点,走廊尽头传来巡夜护士的脚步,鞋跟敲在水泥地上,“咯、咯、咯”,节奏均匀,却带着某种机械的冰冷。
声音由远及近,经过我的房门,又渐渐远去,像一条蛇滑过草丛,只留下鳞片摩擦的余韵。
十一点,温度骤降。窗缝里渗进的风带着潮湿的寒意,像无皮人身上滴落的组织液。
我裹紧被子,仍忍不住发抖。吊瓶里的液体只剩薄薄一层,药液滴落的速度却越来越慢,仿佛连它也被冻住。
十一点半,灯管忽然闪了两下,彻底熄灭。黑暗像潮水漫过视网膜,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在耳膜里放大——咚、咚、咚——像有人在我胸腔里擂鼓。
我屏住呼吸,数到第十下,黑暗里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哒、哒、哒……
不是巡夜护士。
那声音更软,更黏,像赤脚走在血泊里,每一步都带起细小的“嗤啦”。
我浑身汗毛倒竖,手指死死攥住被单。脚步声停在门外,安静了两秒,门锁被轻轻转动——
咔——
不是钥匙,而是指甲刮过金属的涩响。
门缝被推开一指宽,走廊的冷光渗进来,像一条惨白的舌头。
我顾不上吊瓶还连在手背,猛地翻身下床。留置针被扯得生疼,血珠顺着针孔冒出,在床单上洇出几点暗红。
我顾不得疼,连滚带爬钻进床底。
灰尘扑面而来,带着陈年霉味与铁锈味,我屏住呼吸,把身体缩成最小的一团。
床底很窄,木板的边缘硌着我的肋骨。
我侧过脸,看见一双灰白的脚出现在门口——脚掌没有皮肤,暗红色的肌肉纤维直接踩在地上,每一步都留下浅浅的血印。
脚腕处挂着断裂的输液管,像被扯断的脐带。
那双脚在门口徘徊,极慢,极慢,像在嗅闻我的恐惧。
我死死咬住手背,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灰白的脚忽然停住,脚尖转向病床。
我听见床板被压出的“吱呀”声,像有人坐在了上面。
紧接着,是布料摩擦的窸窣——
那声音太近了,仿佛有人俯身,把脸贴在床单上。我屏住呼吸,心跳快得几乎要撞断肋骨。
一滴液体从床板缝隙落下,砸在我鼻尖,冰凉,带着铁锈的腥甜。
“老师……”
声音从床板上方传来,轻得像羽毛,却带着湿漉漉的回声,像舌头舔过耳廓。
我浑身僵硬,血液在血管里结冰。
“我忘了一样东西……”
那声音继续,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血泡,“你帮我找回来,好不好?”
床板猛地一沉,像有人整个趴在上面。灰尘簌簌落下,迷了我的眼。
我死死闭上眼睛,指甲抠进掌心,疼痛却遥远得像别人的事。
不知过了多久,床板的压力忽然消失。
脚步声再次响起,却渐渐远去——
哒、哒、哒……
像退潮的水,慢慢退回黑暗深处。
门锁被轻轻带上,“咔哒”一声,像替世界重新合上盖子。
我蜷缩在床底,浑身冷汗,直到走廊的巡夜灯重新亮起,橘黄的光晕透过门缝,像迟到的救赎。
我手背上的留置针已经脱落,血珠凝固成细小的痂。
一枚黑色的烫金卡片突然静静躺在我面前,边缘沾着一点淡粉色的血珠,像一颗尚未凝固的珍珠。
卡片正面,用熟悉的烫金字体写着——
“第三医院,307病房,午夜零点。”
背面,多了一行新的墨迹:
“携带者:白梦。”
我盯着那行字,耳边仿佛又响起她湿漉漉的声音:
“我忘了一样东西……”
窗外,月亮被乌云吞没,只剩一圈惨白的光晕。
吊瓶里的药液彻底滴完,空气陷入死寂。
我攥紧卡片,指节发白,却感觉不到冷。
夜,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