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像被稀释的碘伏,冷得发白,把病房四壁映成一片空茫。
我躺在圣荆棘疯人院的床上,手腕被软皮带磨得发红,像两条细小的火舌缠在皮肤上,却感觉不到疼。
空气里混着消毒水与旧棉絮的味道,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一口冰渣。
林敏坐在床沿,背微微佝偻,像压着无形的重量。她手里的玻璃杯轻轻晃动,水面映出我扭曲的脸。
我盯着她左颧骨上那块淡褐色敷料,边缘微微翘起,像要剥落,又像随时会渗出血丝。
那道伤是我留下的,我记得——或者说,我以为我记得。
“池七,”她声音低得像是怕惊醒什么,“你真的醒了。”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塞满了碎玻璃。
记忆像被撕裂的布,边缘参差不齐。
我仿佛看见自己站在讲台上,粉笔灰在光束里旋转;又看见自己跌坐在十层天台,风把白梦的裙角吹得猎猎作响。
两种画面重叠,像重叠的底片,让我分不清哪一层才是真实。
林敏把杯子放到床头柜,金属与玻璃相碰,发出清脆一响。
她翻开一本旧病历,纸张因反复翻阅而毛边,字迹却锋利得像刀。
“你早就不是高中老师了。”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我的脸上,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怜悯,“三年前,因精神状况被学校解聘。之后你一直待在家里,直到去年八月十八。”
八月十八。
这四个字像一根钉子,钉进我的太阳穴。我闭上眼,脑海深处骤然亮起一道白光——
那是我失去的记忆。
那是济源市第二人民医院的傍晚。
晚霞像被打翻的颜料,把整片天台染成血色。
白梦穿着淡蓝色病号服,赤脚踩在水泥栏杆外沿。
风卷起她的黑发,像一面破碎的旗。
“老师,”她回头,声音被风吹得支离破碎,“我把东西弄丢了。”
我想冲过去,却被她抬手制止。
“别过来,”她笑,眼泪却滚落,“我忘了它,就再也回不去了。”
下一秒,她向后仰倒。
我扑过去,只抓到一把风。
她的身体在空中展开,像折翼的鸟,迅速坠向地面。
血花溅起,在阳光下开出刺目的红。
画面戛然而止。
我睁开眼,胸口剧烈起伏,仿佛仍站在那十层的风里。
“我一直在场?”
我声音发颤,像风里的碎纸。
林敏点头,眼神复杂得像一口深井。
“你抱着她的尸体不肯松手,直到警察把你拖走。从那以后,你开始说她还活着,说要带她回家。”
我低头看自己的手——苍白、骨节突出,指甲缝里残留着暗褐色污渍。
那颜色像干涸的血,又像陈年的铁锈。
“白梦……”我喃喃重复这个名字。
林敏沉默片刻,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她死了。去年八月十八,十层天台,当场死亡。”
空气被抽干。我听见自己心跳骤然加速,像失控的鼓槌。
“为什么?”
我听见自己问。
林敏抿了抿唇,目光游移到墙角。那里有一扇被铁栅栏封死的窗,外面夜色浓稠,像一块未干的沥青。
“她忘了一样重要的东西。”林敏轻声说,“至于忘了什么,没人知道。”
我闭上眼,记忆像潮水倒灌——
白梦坐在旧教室的最后一排,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她脸上投下条纹状的阴影。
她低头写着什么,忽然抬头冲我一笑,笑容里带着一点少女的狡黠。
“老师,如果我忘了什么,你会帮我找回来吗?”
我当时只当是一句玩笑,揉了揉她的头发:“当然。”
却没想到,这句话成了她最后的遗言。
我睁开眼,病房苍白,林敏的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疲惫。
她轻轻掀开左袖,露出小臂上一道缝合后的疤痕,像一条蜿蜒的蜈蚣。
“这是你第三次用刀划我。”
她声音很低,“第一次,你说要‘救’白梦;第二次,你说我是‘伪装成护士的无皮人’;第三次,就在上周。”
我喉咙发紧,像被无形的手掐住。
“对不起。”
林敏摇摇头,把袖子放下,动作轻得像怕惊动尘埃。
“医生说,你把自己困在了一个循环里。你制造了一个‘高中老师’的身份,把白梦的死包装成一场游戏,好让自己相信她还能被找回。”
我抬眼看向病房角落——那里放着一面镜子,镜面上贴着红色警示条:禁止靠近。
镜子里的人白发凌乱,眼下乌青,嘴角却挂着诡异的笑。
“那面镜子,”林敏顺着我的视线,“你打碎过三次,每次都说镜子里有‘邀请函’。”
我闭上眼,耳边响起白梦的声音——
“老师,今晚我们一起回家。”
声音清晰,像贴在耳廓的低语。
我猛地睁眼,林敏正俯身替我掖被角,动作温柔得像安抚一只受惊的猫。
“别再找了,”她轻声说,“白梦已经走了。”
窗外,夜色像一张巨大的幕布,把一切都吞没。
可我知道,在某个角落,那张黑色的邀请函还在等我。
而我,也许永远走不出这个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