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像一张浸满冰水的毯子,一层层覆下来。
我的背脊陷进沙发最深处,弹簧发出老旧的呻吟,像被活埋的人发出最后喘息。
天花板彻底剥落,裸露出蠕动的暗红色肉壁,脉搏似的鼓动,一滴冷黏液落在眉心——冰凉、腥甜,带着福尔马林与铁锈混合的气味。
白梦就坐在那团肉壁中央,护士服的下摆像被无形的剪刀裁开,布料边缘滴滴答答淌着同样颜色的液体。
“老师,您的心跳好吵。”
她轻声抱怨,指尖点在我胸口,指甲却忽然暴长,像五根细瓷签,轻而易举挑开第二颗纽扣。
纽扣滚落,没入地毯,发出玻璃珠坠地的脆响,一路滚进黑暗深处,仿佛掉进一口井。
紧接着,第三颗、第四颗……
每掉一颗,我耳边的嗡鸣便拔高一度,像老式电视机失去信号的雪花噪。
她的头发也在疯长。
黑得没有一丝反光,像从墨汁里直接抽出的丝,顺着她的肩膀倾泻,滑过我的颈窝、锁骨、手腕,最后缠上发圈——那根原本普通的黑色发圈竟开始收紧,勒进皮肉里,发出湿腻的“咯吱”声。
我感觉腕骨被勒出一条细缝,血珠刚渗出来,就被头发贪婪地吸走,留下两道纤细而鲜红的“血管”,沿着发丝逆流回她的发梢。
“还记得那次补课吗?”
白梦的声音忽然变得稚嫩,像十七岁的她在课堂上朗读课文,可下一秒,又裂成重叠的回声,仿佛几十张嘴同时开口。
“您把暖气开到最大,可我还是冷。
您就把围巾绕到我脖子上……那条围巾现在还在我抽屉里哦,上面沾着您的味道,还有……我偷偷缝进去的一根头发。”
她俯身,用鼻尖蹭我的下巴,像猫确认主人的气味。
那股碘酒与草莓牙膏混合的味道猛地灌进气管,呛得我眼眶充血。
她的瞳孔也在变化——原本只是幽深的黑,此刻竟泛起一圈紫罗兰色的光晕,像医院走廊尽头那盏总在凌晨三点闪烁的紫外灯。
在那圈光晕里,我看见无数细小的画面:
解剖教室里泡着婴儿标本的玻璃罐;
雪夜停电时,她用手电筒照着自己惨白的脸,在宿舍楼道里倒数;
以及昨夜——
昨夜被涡轮绞碎的她,肢体在齿轮间像折断的风信子,花瓣混着骨屑飞溅……
画面闪得太快,视网膜被灼出紫绿色的残影,仿佛有人把显影液直接倒进我的大脑。
“老师,您在想什么?”
她侧头,声音忽然贴在我耳蜗深处。
那截声音像一根针,精准刺进鼓膜。
紧接着,她张开嘴——
她的舌头竟从中分裂,像两片柔软的刀片,中间连着细而透明的丝。
舌尖撩过我耳垂,留下一道冰凉的湿痕,那湿痕迅速发烫,像被碘酒灼烧。
沙发突然变得黏腻。
皮革缝隙里渗出暗红色胶质,带着体腔的温度,缓缓爬上我的脊背。
我想挣扎,却发现身体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钉在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白梦解开我皮带。
金属扣被掰开的声音清脆得像骨折,皮带扣环上倒映出她的脸——那张脸在金属的弧面上被拉长,嘴角裂到耳根,露出细密如锯齿的牙。
“别怕,我量过您腰的尺寸。”
她的声音带着十七岁少女的天真,可手指却像外科医生般冷静,用皮带丈量我的髋骨,一寸寸勒紧。
金属扣咬合时,我仿佛听见自己骨盆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哒”。
与此同时,她的另一只手举起那支钢笔——
钢笔不知何时已被她扭开,笔尖残留的红墨水竟在黑暗中发出荧光,像一小撮凝固的血。
“老师,您以前用这支笔给我批改过作文。”
她歪头,黑发垂落,发梢扫过钢笔的金属笔夹,发出极轻的“叮”。
“您在我的作文本上画过一颗星星,说‘白梦以后一定会发光’……我现在真的在发光哦,您看——”
她忽然把笔尖对准我的左眼,距离瞳孔不到一厘米。
红墨水在笔尖凝成一滴,颤巍巍地晃动,倒映出我扭曲的虹膜。
我拼命想闭眼,却发现自己连眨眼都做不到。
就在那滴墨水即将坠落的刹那,钢笔却忽然转向,笔尖轻轻点上她自己的锁骨——
那个渗血的针孔。
墨水瞬间被皮肤吸进去,像被饥渴的静脉吞噬。
针孔周围立刻浮起一片蛛网般的红线,顺着她苍白的皮肤蔓延,一路爬向脖颈、下颌,最后在她左眼下方汇聚成一颗极小的、朱砂痣般的点。
“这样,我就带着老师的印记了。”
她轻笑,声音像碎冰在齿间融化。
下一秒,她整个人忽然前倾,重量却轻得像一具空壳。
她的额头抵住我的额头,皮肤相触的地方传来剧烈的寒意,仿佛两块干冰相撞,发出无声的嘶鸣。
我的太阳穴突突跳动,视野边缘开始发黑,像老式胶片被火焰吞噬。
“钥匙……就在这里。”
她的声音忽然变得极低,像直接在我颅内响起。
紧接着,我感觉到一根冰凉的手指按在我眉心——
不是之前的轻柔,而是带着某种穿透力,像要戳穿颅骨。
指尖与皮肤接触的地方迸出一串细小的电火花,我的后脑勺狠狠撞上沙发扶手,眼前炸开一片金星。
在金星与黑暗交错的缝隙里,我看见白梦的瞳孔彻底变成了两枚黑洞,边缘泛着紫罗兰色的光晕。
那光晕里浮现出第三医院307病房的门牌,铁质的数字“7”像被血黏在门板上,缓缓下淌。
门开了——
门后是无数条幽深的走廊,每面墙上都挂着一幅解剖图,图上的器官被红墨水圈出重点,旁边潦草标注着我的名字。
“我们回家吧,老师。”
她的声音忽然变得柔软,像十七岁少女放学路上的撒娇。
可下一秒,她的手指猛地用力,指甲刺破我的眉心皮肤。
一滴血珠滚落,被她的舌尖精准接住。
那瞬间,一股冰冷的电流从眉心直窜脊柱,我听见自己喉咙里挤出一声破碎的呜咽。
黑暗终于彻底压下来。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我感觉到她冰凉的手覆在我眼皮上,像为尸体阖眼。
她的呼吸贴在我耳边,带着草莓与碘酒混合的甜腥:
“很快就不疼了……等您醒来,我们就到医院了。”
然后,钢笔“叮”一声落地。
黑暗里,只剩下墨墨遥远的、凄厉的嚎叫,像为这场诡谲的离别奏起安魂曲。
最终我又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