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帘把上午十点的阳光切成整齐的长条，落在木质地板上，像一条发光的河。
白梦就坐在那片光里，护士服褪去了昨夜的血迹，干净得像是刚从消毒柜里取出。
她捧着马克杯，小口地吹气，睫毛在杯口投下极淡的阴影。
墨墨蜷在她脚边，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扫过她的脚踝，仿佛她一直都住在这里，仿佛昨夜那场逃亡只是一场梦。
可我知道，不是梦。
我蹲在茶几旁，替她整理垂落的发丝。
然而违和感像一条暗线，从她的发梢一路缠到我的喉头。
“白梦，”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只是随口一问，“昨晚你是怎么跑出来的？”
她抬头，紫罗兰色的眼睛在晨光里澄澈得过分，像被清水反复冲洗过的玻璃。
“跑出来？”她偏了偏头，露出困惑的笑，“我一直在医院值班呀。昨晚是我第一次值夜班，好累。”
值班？夜班？
我的指节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敲。
她的回答轻飘飘的，却像一根冰针落进温水，瞬间让我浑身起了细微的战栗。
我压下突兀的心跳，继续问：“那你记得我们昨晚一起从9号病房逃到楼梯间吗？记得我让你换上护士服吗？”
她眨眨眼，睫毛刷过下眼睑，像两只受惊的蝶。“老师，你是不是做梦了？”
她笑，声音软而笃定，“我昨夜一直在眼科三楼，没去过9号病房，也没有见过什么无皮人。”
那笑意像一张极薄的纸，贴在她的脸上，却遮不住纸下渗出的冷。
我喉咙发紧，目光掠过她袖口——那里有一圈极细的红色勒痕，像被绷带绑过，又像被谁的手指反复掐过。
我伸手想碰，她却先一步拢了袖子，动作快得几乎慌乱。
“我……给你父母打个电话吧，”我听见自己声音发干，“让他们知道你平安。”
白梦的笑容在唇角顿了半秒，像被风吹皱的水面，又迅速恢复平整。
“他们很忙，可能接不到。”
她说得轻描淡写，却低头喝了一口早已凉透的咖啡，仿佛要用那一点苦味压下什么。
我拿起手机，拨号时指尖在屏幕上打滑。
电话铃音在空旷的客厅显得分外漫长，每一声“嘟——”都像钝锤敲在鼓膜。接通了。
“喂？”对面是白母温和的嗓音，却掺杂着一种陌生的空旷，像隔着一面巨大的玻璃。
“阿姨，我是池七。白梦现在在我家，她很安全，您别担心——”
一阵漫长的沉默。我甚至能听见电流在电话线里沙沙游走，像细小的虫子。
“白梦？”白母的声音陡然拔高，又迅速跌落，变得平板而机械，“池老师，您是不是搞错了？我们家没有孩子，也没有叫白梦的女儿。”
我的耳膜轰的一声，仿佛被人用重锤敲了一下。
窗外阳光依旧明亮，却像突然失去了温度。
我攥紧手机，指节泛白。“阿姨，您再想想，白梦，十七岁，黑色长发，紫眼睛。”
“池老师。”
白母打断我，语调变得异常客气，客气到诡异，“我们真的没有孩子。您是不是需要……休息？”
电话挂断了，忙音在耳蜗里拉得极长，像一条不肯散去的黑线。
我僵在原地，手机屏幕慢慢暗下去，映出我惨白的脸。
“怎么了？”白梦轻声问。
她不知何时已放下杯子，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坐姿端正得过分，像一张被刻意摆好的人偶照片。
我没有回答，只是再次拨号。
这一次是白父。铃音只响了一声便被接起，对面传来男人低沉而疲惫的声音：“哪位？”
“白叔叔，我是池七——”
“我们不认识姓白的人。”男人干脆利落地打断，声音里带着一种被惊醒后的不耐，“您打错了。”
电话第二次挂断。
客厅里安静得可怕，连风铃都不再晃动。
我抬头看向白梦，她的目光安静而澄澈，像一面没有涟漪的湖，却倒映出我扭曲的惊惧。
“他们……说你不是他们的女儿。”
我声音发哑，像被砂纸磨过。
白梦垂下眼，睫毛在脸颊投下一弯极淡的阴影。
“是吗？”她轻声说，语气里没有悲伤，也没有意外，仿佛只是在确认今天的天气。
她伸手抚过墨墨的背，猫在她掌下发出呼噜，却忽然炸毛，尾巴蓬成一把黑刷，猛地蹿进沙发底。
空气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拧紧。
我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重过一声，像要把胸腔撞穿。我缓慢地后退，脚跟碰到茶几，玻璃杯晃了晃，发出清脆的碰撞。
白梦的目光追着我，唇角仍挂着那抹温和的笑，却渐渐失去弧度，变成一条平直而锋利的线。
“老师，”她慢慢开口，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字字清晰，“如果我没有父母……那我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她站起身，护士服在她身上显得过分宽大，袖口垂落，露出纤细手腕，那里有一圈淡红色的勒痕，像曾被什么紧紧绑过。
阳光照在她脸上，皮肤几近透明，我能看见淡青色的血管在额角细微跳动，却看不见任何属于“活人”的温度。
电话铃声突兀地响起，我惊得一颤。屏幕上显示——“白母”。
我按下免提，那头的女人声音温柔得发腻，像掺了蜜的刀：“池老师，昨晚您说在医院看见我们家女儿了？真奇怪，我们从来没有孩子，可是……”
她轻笑一声，笑声像玻璃划过玻璃，“如果您真的见到了，请替我们转告她——别再回来了。”
嘟——忙音切断。
阳光依旧明亮，却照不亮我指尖的冷。
白梦站在光里，对我微笑，像一张被剪下来的照片，边缘锋利得随时可以割破现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