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门之前,我在走廊里站了很久。
灯管在头顶忽明忽暗,像濒死的萤火虫,把影子拉得一会极长、一会极短,仿佛下一秒就会被黑暗剪断。
我握紧门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却迟迟没有下压。
门牌上那个“9”字被岁月磨得只剩一道浅浅的弧线,像一道未愈合的疤。
我清楚记得上一次在307病房里,白梦——或者说“占据白梦的东西”——是如何把我按在床上,如何用冰凉的手指挑开我的衣扣,如何用紫得发黑的瞳孔俯视我。
那一刻,我闻到的不是她发梢的香味,而是一种带着铁锈味的欲望。
我挣扎、撞她的鼻梁、用膝盖顶她的腹部,才换来短暂的喘息。
最后,涡轮绞碎了她,也绞碎了我心里关于“师生”的最后一点安全边界。
那一夜的噩梦,像钉子一样钉在我的神经上,只要稍稍回想,就会疼得发麻。
可现在,隔着一扇门板,我听见病房里传来极轻的呼吸声——
绵长、脆弱,像一只被雨水打湿翅膀的鸟。
那是白梦真正的呼吸。
我认得。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心还留着那晚被她指甲划破的血痕,已经结了痂,却仍在隐隐作痛。
我害怕。
害怕门一开,她再次用那种非人的眼神盯住我;
害怕历史重演,怕自己在恐惧里再次崩溃;
更害怕自己会在崩溃里生出奇怪的、扭曲的顺从——
毕竟,她曾因我死过一次。
死亡像一道巨大的天平,把“被**”与“失去她”放在两端,而我曾亲眼看见天平倾斜。
那一幕在脑海里反复播放:涡轮刀锋切入她的胸口,紫血喷溅,她最后的目光却清澈得像个孩子,睫毛上还沾着我溅过去的泪。
那一瞬,我竟荒谬地想:如果当时我没有反抗,她是不是就不会死?
这个念头像毒蛇,在我心脏最柔软的缝隙里盘踞,时不时吐出信子,提醒我:
——你欠她一次。
我把额头抵在冰凉的门板上,深呼吸。
冰意透过皮肤渗进颅骨,像一场小型雪崩,把杂乱的念头压平。
我开始和自己谈判:
“最坏能怎样?再被压一次?再被撕开一次?”
“那又怎样?上一次我活下来了,这一次我也能。”
“况且,她死了,又活了,死亡已经把一切清零。”
“如果我因为恐惧而退缩,那才是真正的第二次失去。”
谈判结束,心跳渐渐平稳,像潮水退去后裸露的礁石。
我按下门把,推门。
门轴发出极轻的“吱呀”,像深夜有人用指甲刮玻璃。
病房比走廊更暗,只有窗帘缝隙漏进一线月光,落在病床上,像一条银色的绷带。
床上的人蜷缩在薄被里,黑发铺散在枕上,像一滩凝固的墨。
我放轻脚步,走近。
月光移过她的眉骨、鼻梁、嘴唇——
每一处都真实得令人心痛。
没有紫黑的瞳孔,没有诡异的笑,只有睫毛在不安地颤动。
我蹲下身,指尖悬在她额前,不敢落下,怕惊碎这场脆弱的梦。
“白梦……”我喊她,声音哑得几乎不像自己。
她睁开眼,先是迷茫,继而瞳孔骤缩,像受惊的猫。
她猛地坐起,被子滑到腰间,露出病号服领口大片锁骨。
她抱住膝盖,整个人缩成小小一团,紫罗兰色的眼睛此刻只剩惊恐。
“老师……”她声音发抖,带着哭腔,“这是哪儿?我为什么在这儿?”
那一声“老师”像一把钝刀,直直插进我胸口最柔软的地方。
我鼻子一酸,几乎落下泪来。
这才是我熟悉的白梦。
我坐到床沿,刻意与她保持半臂的距离,给她留出安全空间。
“别怕,是我。”
我尽量让声音平稳,却掩不住尾音的颤。
她抬眼看我,眼泪在月光下像碎钻,一颗颗滚落。
“我记得……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我变成另一个人,对你……做了很坏的事。”
“我控制不了自己,只能看着‘她’伤害你,却无能为力。”
说到最后,她已泣不成声,指尖死死攥住被角,指节发白。
我胸口像被重锤击中,疼得发麻。
原来她记得。
记得自己的瞳孔如何被紫色吞噬,记得自己的手指如何挑开我的衣扣,记得自己如何在我耳边低语那些令人战栗的句子。
那一瞬,我所有的害怕、所有的不安,像被阳光晒化的雪,悄无声息地坍塌。
我伸手,轻轻覆在她手背上。
她没有躲,反而反手抓住我的手指,力道大得几乎捏痛我。
“对不起……”她哽咽。
我摇摇头,用拇指擦去她眼角的泪。
“那不是你的错。”
“你已经为那件事付过代价。”
“现在,轮到我带你回家。”
她抬眼看我,泪眼里有惊惶,也有不确定。
“真的可以吗?我……我怕我又变成那个样子。”
我握紧她的手,掌心贴着掌心,把体温渡过去。
“那就让我先变成更勇敢的样子。”
“这一次,换我保护你。”
月光偏移,落在她锁骨下方一道淡粉色的疤。
那是涡轮刀锋曾划开的地方,如今只剩一条细线,像被时间缝起的记忆。
我指尖轻触那道疤,她下意识瑟缩,却没有躲开。
“疼吗?”我问。
她摇头,眼泪却再次滚落。
“疼的是你。”
“我看见你跪在地上,用手去捡我的……碎片。”
“我想喊你,却发不出声音。”
我把她揽进怀里,动作极轻,像拢住一只易碎的鸟。
她的额头抵在我肩窝,呼吸温热,带着微微的颤。
我闻到她发间残留的紫罗兰香,混着消毒水味,却不再令人恐惧,反而像雨后第一缕风。
“没事了。”
“我在。”
“我带你出去。”
我弯腰替她穿鞋,鞋带却缠成一团死结。
我耐心解开,指尖被塑料鞋扣勒得发红。
鞋带松开的一瞬,她忽然伸手,抱住我的脖子。
“老师……”
“嗯?”
“如果我再失控,你就杀了我,好吗?”
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像烙铁一样烫在我耳膜。
我僵住,半晌才找回声音。
“我不会让那种事发生。”
“如果非要选,我宁愿再被你**一次,也不愿再看见你死。”
话一出口,我自己也怔住。
原来真正的坦然,不是“无所谓”,而是“即使有所谓,也要向前”。
我扶着她下床,她双腿发软,几乎站不稳。
我把她的手臂搭在我肩上,让她大半重量靠过来。
她比我记忆中轻了许多,像被噩梦偷走了血肉。
我们一步一步挪向门口,鞋底摩擦地面,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却也像踩在通往生机的钢丝上。
门口,我回头望了一眼病床。
床单凌乱,却不再有血。
月光安静,像一场无声的宣判,也像一场无声的赦免。
我轻轻带上门,把黑暗关在身后。
走廊灯管闪烁,像疲惫的萤火虫,为我们照亮一条狭窄却真实的路。
我握紧她的手,掌心贴着掌心,心跳贴着心跳。
这一次,我不再害怕。
因为我知道,无论前方是什么,我们都不再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