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济源市第二人民医院的傍晚,白梦顿时觉得天空中有无数的眼睛在看着她,像是在欣赏一出闹剧。
晚霞像被打翻的颜料,把整片天台染成血色,宏伟的天空落下云彩的帷幕,像是剧场的演出即将迎来完结。
她穿着淡蓝色病号服,赤脚踩在水泥栏杆外沿。
风卷起她的黑发,像一面破碎的旗。
白梦的心里空荡荡,她遗忘了什么东西。
她垂在身侧的手腕还缠着纱布,指尖却冰凉得像不属于自己。
她忘了太多东西——忘了为什么住院,忘了自己是谁,甚至忘了此刻站在这里的理由。
记忆像被人用钝刀削去,只剩下一圈圈年轮的疼痛。
她低头,看见楼下街道的霓虹像被揉碎的糖纸,亮得刺眼。
胸口某处空落落的,仿佛有人从那里挖走了一块重要的东西。
她想不起那东西的名字,只觉得风灌进去时,疼得她眼眶发涩。
“那好像不是什么东西,是个很重要的人。”
紫瞳映着夜色,像两枚被雨水打湿的玻璃珠,映不出任何倒影。
与此同时,十二层之下的电梯间里,池七正死死盯着楼层数字。
白发在冷白灯下泛着幽冷的银光,幽蓝瞳仁里倒映着不断跳动的红色“12”。
她右手攥着一张被汗水浸软的挂号单,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电梯门“叮”一声滑开,却只露出半张担架车的金属扶手。
里面挤满了推床的家属和吊瓶的护士,空气里混着碘酒和血腥味。
“让一让!”池七的声音劈了叉,她挤进去的瞬间,电梯超载的警报响了。
护士不耐烦地推她:“等下一趟!”
门在她面前合拢,像一巴掌甩在她脸上。
池七后退半步,幽蓝瞳仁里浮起一层急躁。
她转身冲向楼梯间,白发在身后扬起一道弧线。
楼梯间里感应灯一盏接一盏亮起,池七的脚踏在水泥台阶上,声音急促得像暴雨砸在铁皮屋顶。
她数着楼层,每往上一步,心跳就撞得胸腔发疼。
挂号单在她指间皱成一团,纸屑扎进指腹,她却浑然不觉。
“天台……她说要去天台……”池七咬着后槽牙,声音混在喘息里。
她想起半小时前,白梦在病床上突然抓住她的手腕,紫瞳涣散却固执:“池……池……呃呃……呃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时池七正用棉签蘸水湿润她干裂的嘴唇,说道:“不着急,慢慢想,会想起来的。”
白梦却摇头,黑发蹭在枕头上,像一滩化不开的墨。
池七的膝盖在转弯时撞到了扶手,钝痛顺着神经爬上来。
她没停,反而加快了速度。
幽蓝瞳仁里倒映着前方无尽的台阶,像一条通往过去的隧道。
她想起以前的事情,她以前被学校解雇时,用她的精神问题当做辞退她的原因。
她不知道她有什么精神问题,她只知道,她是白梦唯一的光。
3楼。
池七的呼吸开始带着血腥味,喉咙里像塞了一把玻璃碴。
她扯开领口透气,锁骨下方那道未愈的疤痕露出来。
5楼。
池七的脚步突然踉跄了一下。
她想起白梦失忆后第一次对她笑,紫瞳干净得像被雨水洗过的玻璃,却映不出她的影子。
“我还记得你,老师!”白梦说,但她转头向自己的父母时,却什么都没想起来。
池七张了张嘴,白发垂下来遮住眼睛:“……护工。”
那一刻池七才明白,原来比死亡更可怕的是遗忘——
尤其是像白梦这样的慢慢遗忘。
7楼。
池七的肺开始火烧一样疼,幽蓝瞳仁里却燃着更旺的火。
她想起白梦半夜做噩梦,紫瞳在黑暗里睁得极大,冷汗浸透病号服。
池七爬上床把她抱进怀里,像抱一块易碎的冰。
白梦在她颈窝蹭了蹭,声音带着哭腔:“我梦见……有人从天台掉下去了。”
池七吻她发顶,喉咙发紧:“那是梦。”
白梦却摇头,黑发缠住池七的手指:“不是……我记得风很冷……”
10楼。
池七推开天台门的瞬间,风灌进来,吹得她白发猎猎作响。
远处,白梦站在护栏边缘,黑发与病号服被夜色浸透,像一抹随时会消散的墨。
池七的幽蓝瞳仁骤然缩成针尖大小。
她看见白梦抬起了脚。
“白梦——!”
池七的声音劈开夜风,像一把刀。
白梦回头,紫瞳在黑暗中微微一亮,像濒死的萤火虫。
她看见那个白发幽蓝瞳的女孩朝她奔来,像一道劈开黑夜的闪电。
那一刻,白梦突然想起——
这几天好像一直有一个人陪着自己,那个人对自己很重要,但此刻,白梦什么都没有想起来。
明明——很重要的!!!
原来……
启明星正挂在天际,像一滴不肯坠落的泪,不知在这星空之上,有没有人在注意着她们的故事。
“老师。”她回头,声音被风吹得支离破碎,但在那一刻,她终于仅凭着一点点记忆,想起来面前的人应该是她的老师。
但是不是那个重要的人,她不知道。
遗忘像钝锈的锯,在脑壳里来回拉扯,每一下都溅出黑色的血沫。
她死死抓住那些碎片,却眼睁睁看着它们从指缝间化成灰;
熟悉的名字变成带刺的噪音,一响就把心脏扭曲成麻绳。
她跪在记忆的废墟里。
喉咙被无形的手扼住,呼吸都带着玻璃碴,疼得连哭都发不出声音——仿佛整个人正被一点点挖空,只剩下一具会呼吸的壳,在冷白的日光灯下淌着看不见的脓血。
“我把东西弄丢了。”
这是白梦的结论,不过,那东西应该是个人吧。
风忽然停了。
池七的脚尖才离地,白梦已抬起手,指尖苍白得近乎透明。
“别过来。”她轻声说,声音被滤得极薄。
她的嘴角还挂着笑。
泪从她紫瞳的边缘溢出,先是两颗,继而连成一条细碎的银线。
“我忘了它,就再也回不去了。”
下一秒,她向后仰倒。
时间被无限拉长,池七看见她睫毛上悬着的泪珠,看见她病号服的衣角被风鼓起。
她伸出的五指只抓到一把空气,指缝间漏过的,是白梦最后的温度。
白梦的身体在空中展开,像折翼的鸟,又像被风撕碎的纸鸢,以极慢极慢的速度坠向地面。
阳光穿过她扬起的黑发,投下一片晃动的碎影,像一池被搅碎的星光。
血花溅起的瞬间,整个世界忽然变得极静。
那红色在灰白的地面上绽开,像是朱砂渲染的宣纸。
池七跪在天台边缘,白发垂落,幽蓝瞳仁里映着那片刺目的红,仿佛有人在她眼底熄灭了那一盏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