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车站偶遇
“没人喜欢我,没人喜欢我这种脏耗子。”
琥珀走在长长的坡道上,离公交车站还很远,加上膝盖伤处隐隐作痛,她不由得放慢脚步。抬头仰望远处的夕阳,它懒洋洋地一点也不刺眼,像个发光的西红柿,正朝着那一排排房子后面落下。而它柔软的光芒照耀到的地方,则是朝仓市纵横的大街小巷,高高低低的房屋高低起伏错落有致,中间穿插着环形道路。过得幸福或是不幸的人们拥挤在这些建筑中,共同沐浴着光芒,来自那颗名叫太阳的星辰。
“太阳落下,明天升起。好累,不想有明天了。世界,干脆毁灭掉吧。”
琥珀望着夕阳喃喃自语,如果世界就此灭亡,她的痛苦是否能就此终结?但她又觉得这种想法太自私了。她还有远在海外的哥哥,为家人辛苦工作的父亲,还有她的童年挚友,有什么理由拉上他们一起毁灭呢?
就这样不知不觉中,琥珀已经走到了公交车站。她看到自己要乘坐的那班车已经出发了,她因为腿伤没法追赶,也不想大喊大叫让司机停下来。车站里除了她以外还有另一人正坐在长椅上候车,于是琥珀坐在椅子的另一边,将书包放在脚边。到了这个时间段,路过这边的公共汽车就会大幅度变少,因为刚才就错过了一班车,下一趟车估计要等上十几分钟。由于等车的时间比较无聊,琥珀就开始打量起了坐在另一边的人。坐在另一边的是一个大概20多岁的女孩,她穿着一身军绿色的扶桑州国民警卫队制服,脖子上挂着银色的狗牌,脚上套着卡其色的军靴。她头上戴着一副耳机,正低着头惬意地用挂在腰间的随身听听着磁带里的音乐。不过最令琥珀在意的是对方有着一头和丽丽卡一样的金发,在后脑勺上扎了一股单马尾。看样子面前的这个女孩应该是驻守朝仓市的国民警卫队员,在泽国战争中也有不少国民警卫队被编入联邦军队参战。这时坐在对面的女孩听完了A面的磁带,便把随身听打开将磁带翻过来换了B面。或许是有些困倦了,她舒服地伸了个懒腰,这时琥珀才发现她长着一张混血儿的秀丽面庞,甚至丽丽卡的脸蛋和她比起来都黯然失色。但是大煞风景的是,在这张可爱的脸蛋上,右脸颊却有一道深深的伤疤,一直延伸到了她的鼻梁上
。这个陌生的女孩并没有想象中部队士兵那么粗犷,朝仓市常能见到国民警卫队员,琥珀经常在路上遇到这些女兵,她们中大多数人高大粗壮,甚至将头发剃成大兵头。而眼前这个金发女兵也很结实,从她卷起袖子露出的手臂上可以看到明显的肌肉线条,但她又像这个年龄段的女孩那样洋溢着青春又成熟的气息,身上的绿色军装也难以掩盖她凹凸有致的曲线。不同于琥珀那戈壁滩一样的胸部,金发女兵的胸脯鼓鼓囊囊的像一对小兔,在她胸前的铭牌上绣着她的名字:望月卡布里。
“怎么看着我呢,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卡布里早就注意到了这个和她坐一张椅子的小家伙,也注意到了琥珀一直在好奇地打量着她,于是便饶有兴趣地摘下耳机微笑着问道。
“哎,对不起。”琥珀意识到这样盯着陌生人看十分不礼貌,她第一时间有点害怕这个叫卡布里的女兵会生气,担心对方是不是怀疑她在意自己脸上的伤疤。不过卡布里看上去没有一点儿恼怒的神色,和她说话时语气也很友善。
“你好,你是叫望月卡布里吧,我是子神琥珀。”
觉得对方应该比较好沟通,琥珀便壮着胆子试着和对方交流,毕竟她在学校里处处被排挤,都没有什么人可以说话。今天遭到丽丽卡的虐待后,她突然有种想把这件事告知他人的冲动,任何人都可以。
“嗯呐,你这小家伙的眼神挺不错,隔那么远都看见了。”
卡布里低头看了一眼胸前的铭牌,她知道是自己胸前的标志泄露了身份:
“真是个奇怪的家伙呢,怎么突然就想和我说话啦?”
“你是国民警卫队员吧……额,我的哥哥高中毕业后也加入了你们。”琥珀发觉卡布里似乎有兴趣和她聊天,便马上接过话茬。
“那真巧呢,如果是朝仓市的国民警卫队员,搞不好我还见你哥哥呢,当然我肯定不认识他,因为我没有任何姓子神的朋友。”
卡布里觉得琥珀应该是个比较孤独的孩子,这种人的特点就是如果扯开一点点话匣子,就算和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也会聊很多关于自己的东西:
“你的哥哥还在这里吗?”
“嗯,不在了。哦,我说的不在了意思是他不在朝仓市了,他被编进联邦陆军送去泽国了。”
“泽国啊,那里可真是个好地方呢,当然不是对我们而言。”
卡布里挪动身子坐到了琥珀身边,这时她才看清楚面前这个孩子简直是遍体鳞伤,琥珀的眼眶和脸上都有淤青,鼻子前面还有血迹,校服的翻领上有一片片血渍,而她光滑的膝盖上也有一个刺眼的新鲜伤口。这个小家伙一定是被什么麻烦事缠上了吧,卡布里心想道。
“你的哥哥现在正在泽国那个丛林地狱里,我同样作为一名国民警卫队的士兵,向他表示祝愿,祈祷他能够平安归来。还有小家伙,比起这些,你身上的伤痕是怎么回事?你看起来就像被一列火车撞飞那么惨。”
“啊这个,我只是放学的时候在楼梯上摔倒了。”
琥珀想和卡布里说说她在学校里的遭遇,但是转念一想,为什么卡布里这个与她初次相遇的人就要听她讲这些不愉快的事情呢?于是琥珀到了嘴边的话就变了。
“别瞒了,你一定是在学校里被人欺负了吧。”
“什么……”
琥珀发觉自己的小心思被发现了,但同时她反而释然了,身体里像是有个东西掉了下去。她一口气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和之前她遭遇到的像竹筒倒豆子一般,统统告诉了眼前这个刚才新认识的人。其中多次琥珀因为想说的太多,说得太快而卡壳了,她不得不稍作停顿组织一下自己的语言,然后继续。她喋喋不休地,感觉进入高中这半年来似乎都没说过那么多的话。卡布里坐在一旁听着,时而低垂着脑袋,时而用手托着腮帮子像是在思考。等到琥珀一直说到和卡布里相遇的这个段落,她便再也无话可说了。
“你有把这些事告诉你的父母吗?”卡布里问道。
“还没有。我家里只有父亲,就算告诉他他也没办法为我做什么,只能让他更加担心,影响他的工作。”
“你爸爸是做什么工作的?”
“是个警察,是最基层的那种。他常为这座城市的各种案件忙得焦头烂额,并没有太多时间来关心我。就算我告诉他我被丽丽卡欺负了,他又能怎么样?本来学生之间发生了欺凌,就算报警最后也只是口头教育一下,更何况是丽丽卡那种大小姐。”
“合众国现在这个样子真是搞笑,哥哥在为国家拼命打仗,父亲在努力维护社会秩序。结果他的妹妹,他的女儿却被他们服务和保护的有钱人踩在脚下,怪不得合众国本土到处都是嬉皮士和进军哥伦比亚特区的游行运动了。”
紧接着,卡布里又提起了一些往事:
“说实话我的家庭比你的更加难堪,我的爸爸是个从堪萨斯来的联邦陆军士兵,妈妈来自扶桑州。我还很小的时候,爸爸就丢下我们去追求新生活了。妈妈根本没多爱我,将我丢给了亲戚一家,结果他们都拿我当佣人使唤,真是见了鬼了。”
卡布里说到这里,将挂在胸前的狗牌狠狠地攥在手心里:
“不仅在家里,学校里我也遭到同学们的肆意欺凌,毕竟我只是个孤苦伶仃的混血儿罢了。等到高中毕业,我却连上大学的钱都没有。然后我信了征兵处的鬼话,说是退役后上大学一路绿灯,免费读到博士后都由联邦政府掏钱。然后我进了陆军被派去泽国和游击队火拼,回来后原本属于我的福利名额却被人冒名顶替。”
卡布里说到最后语气越来越低沉愤怒,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吐完最后几个字,才长舒了口气。她松开握着狗牌的手,狗牌在她的手心印下了深深的压痕,连上面的铭文都清晰可见。
“啊,原来你也去过泽国?”琥珀说道:“那地方究竟怎么样?我哥哥寄回来的信里总是说他在那边过得很好,在部队中交到了不少新朋友。当地人对他们也十分友善,游击队势单力薄基本没有什么威胁。”
“是的,我五个月前才回来的。”
卡布里知道琥珀的哥哥只是怕她担心才在信里那样写的,于是问她:
“那你相信哥哥信里说的吗?”
“不!”琥珀使劲摇了摇头:“新闻里一直在说那边打得多么惨烈,死了多少人。比起他在信中隐瞒情况,我更好奇作为一个士兵会在泽国遭遇什么。”
“既然你想了解更多,那我就不妨跟你说说吧。”她们俩已经在公交车站坐了很长时间,有两班车停下来,又开走了。但是琥珀和卡布里各自想把自己不愉快的事情告诉对方,谁也没有去理会那些公共汽车。卡布里回忆着她在泽国的往事,其中有些东西显然让她感到如坐针毡,但她还是决定把这些事说出来:
“那里简直就是个泥潭,任何人进去后都会被它弄疯,被拖进去淹死。就算捡回一条命,也会留下恐惧。我们刚到泽国城市的时候,亲合众国的地区都欢迎我们,但是乡下几乎都是敌人的地盘。泽国正规军不难对付,前几次战斗我们只是坐着直升机用手里的M16步枪四处射击,飞机到处丢着汽油弹和航空炸弹,就干掉了大批敌人。但敌人的游击部队却神出鬼没,他们避开了合众国军团的锋芒,从暗处向我们发动攻击。我们的补给线路,哨卡,军营都常遭到袭击。每当我们反应过来时他们就已经得手了。每当我们发动反击,他们便撤退得无影无踪。有一次我早上醒来的时候,发现睡在我旁边的几个伙伴都让人给抹了脖子,然后我们便去附近的村子找凶手,在那里我们发现了一些藏匿的武器。我们的连长已经快发疯了,村中的长者说村民们只是被游击队强迫的,结果连长把那老人捆在树上用刺刀捅死。他下令把村子烧了,把牲畜全杀了。那些村民和他们的孩子在哀嚎,村里有个智障村民,我的队友们为了取乐往他身上浇汽油然后点火,看他浑身着火逃到农田里引燃了堆在那里的稻草垛。我被命令去炸掉敌人的地道,我便麻木地往那里丢手雷。爆炸后我下去查看,发现那只不过是个粮食地窖,我炸死了躲在那里的一家人。我跑到地面上去后躲在一边呕吐,连长却来骂我,说这些泽国人全民皆兵,一个都不值得同情,说让我想想那些被割断喉咙的战友再考虑要不要为这些人难过。后来连长死在了不久后的营地袭击中,那次有几百名游击队员趁夜色攻打我们在丛林中的营房,连长因为保护我们自己扑在手雷上被炸死了。我们的残兵使劲突围,但丛林里到处是泽国游击队员,遍地是地雷和竹钉陷阱,我们不少士兵踩在这些陷阱上被炸死被刺穿身体。”
说到这里,在琥珀惊诧的目光下,卡布里慢慢掀起了自己的衣服,露出白嫩的小腹。她的腹部有着明显的肌肉曲线,几乎没有一丝赘肉。在肚脐旁边,有一个硬币大小的奇怪伤疤,上面的皮肤都扭曲着拧在一起:
“有两个游记队员从地道里冲出来,我开枪杀死了一个,另一人用56式冲锋枪的三棱军刺捅进了我的肚子里。我倒下后捂着肚子使劲向他求饶,他直接踩在我的脸上,拿出一把小折刀想割断我的喉咙。然后一颗炸弹在我们附近爆炸了,等我在医院醒来后已经过去了差不多一个月,医生做了三次手术才勉强把我救回来,但还有一些细碎的弹片埋在我身体里,我脸上的疤痕也是那次爆炸留下的。”
当卡布里说完她的故事后,俩人都沉默了几分钟,她们不知道接下去说些什么。过了会,琥珀率先打破了沉默:
“对不起,我本来是想找个人倾诉一下,但是我的遭遇和你比起来简直就不值一提。我似乎,不该让你回想这些痛苦的事?”
“你怎么能这么想呢?苦难有大有小,你所经历的对你而言已经是最沉重的了,况且还是那个叫丽丽卡的该死的大小姐施加给你的不是吗?我在战争中杀死过无辜的人,我遭受到的或许是报应吧。但琥珀你有做错什么吗,你凭什么被这样对待?说实话,你今天把这些事情和我分享了会好过很多不是吗?”
琥珀不再说什么,而是直接俯下身子,无所顾忌地将脸埋在卡布里的胸前,而卡布里也很自然地把她抱在怀里,轻轻地抚摸着琥珀的背安慰着她:
“我对你来说,可能只是你生命中的一个过客,我不能在生活上真正帮助到你什么,或许你也是一样帮助到我,但我们之间彼此有这个心意就足够了。苦难和泽国的丛林一样,跪地求饶毫无作用啊,我们只能穿林打叶亡命奔逃。
琥珀把脸埋在卡布里的怀里,开始轻声哭泣起来,卡布里则用手背抹着她的眼泪。
不知过了多久,卡布里拍了拍琥珀的肩膀说道:
“小家伙,时间不早了,我应该要走了。”
只见天已经黑下来了,一盏盏路灯亮起。道路尽头打来一道亮光,那是卡布里要乘坐的班车。卡布里抱着琥珀将她放在车站的长椅上:
“说再见的时候到了”
“那个……我们以后还会见面吗?”琥珀摸了一把鼻涕问道。
“看你的校服我就知道你是朝仓市立樱山中学校的学生,名字叫子神琥珀,很奇特的名字不会弄错的。我明年退役后应该会来找你玩吧,也许我们能成为不错的朋友呢。”
卡布里登上了那班开往市郊国民警卫队基地的公交车,车上只有两个疲惫的炼油厂工人正在打着瞌睡。卡布里在靠窗的位置坐下后,朝着站台上的琥珀挥了挥手,公交车随即带着她离开了,消失在紫色的夜幕中。琥珀也抬起小手挥动着,直到她看不见公交车的尾灯。然后她继续靠在长椅上,抱着书包,静静等待着自己的那班车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