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后工作持续到深夜。
哨站的损伤部分被临时加固,阵亡者名单初步统计完毕,压抑的气氛如同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温宁协助医疗组处理完一些轻微伤员的情绪疏导后,感到一阵精神上的疲惫。
白天的生死经历、数据分析的烧脑、以及面对凌澈时的紧张,都消耗了她大量心力。
她没有直接回起居舱,而是凭着记忆,走向一个相对偏僻的地方——一个位于哨站边缘、主要用于停放和保养小型侦察艇及工程载具的备用机库。
这里不像主机库那样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只有几盏功率不高的照明灯散发着清冷的光晕,勾勒出庞大金属造物的模糊轮廓。
巨大的观察窗外,是永恒不变的深渊星域,但今夜,远处似乎有星云物质在缓慢飘移,折射出微弱的、梦幻般的磷光。
机库里很安静,只有环境调节系统低沉的呼吸声。然而,温宁的共情力却捕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存在感”。那是一种收敛的、却无法完全掩盖的沉重与孤寂。
她放轻脚步,绕过一排工具架,看到了那个身影。
凌澈。
他独自一人,坐在一个闲置的武器箱上,背对着她,面朝着观察窗外那片缓慢流转的星云微光。他没有穿指挥官制服,只是一身简单的黑色作战服,卸下了臂铠,手臂随意地搭在膝上。
银灰色的短发在微光下显得有些柔软,不再是白日里那种一丝不苟的冷硬。
他手里拿着一块柔软的布料,正无意识地、缓慢地擦拭着放在他身旁的那柄造型奇特的长柄光刃。
动作并不急切,更像是一种习惯性的、带着某种沉思意味的动作。
温宁停住了脚步,没有上前打扰。她想起数据库里关于星灵族的记载,他们似乎对星辰有着独特的情感和联系。
此刻的凌澈,褪去了指挥官的威严和战场上的杀伐之气,更像是一个……在星空下缅怀故土的流浪者。
她清晰地感受到了那份几乎要融入这片星空的悲伤与寂寥,比之前在观测甲板上那次更加清晰,也更加沉重。
白天的战斗、士兵的伤亡、潜在的内部威胁……这一切,无疑都在加重他内心的负担。
他没有发现她,或者说,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无暇他顾。
温宁犹豫了一下。她知道自己应该离开,留给他这片难得的宁静。
但某种冲动,或者说是一种源自共鸣的理解,让她没有立刻转身。
她想起了自己作为林浩时,那些独自面对虚无、感觉与整个世界格格不入的深夜。无人理解,也无处诉说。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没有靠近,只是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用一种不大不小、刚好能在这寂静空间里引起回响的音量,缓缓开口,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这片星空倾诉:
“以前……在我来的地方。”她没有具体说明是前世,“我也常常觉得,能理解周围所有人的喜怒哀乐,却唯独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义。
一切仿佛都是设定好的程序,重复,乏味,最终归于虚无。那种感觉……就像漂浮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明明能看到远处的星光,却感觉不到任何温度,也找不到属于自己的坐标。”
她的声音很平静,没有抱怨,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分享一段……或许他能理解的感受。
凌澈擦拭光刃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但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出声,依旧背对着她,仿佛没有听见。
温宁并不期待他的回应。她只是觉得,在这个同样寂静的、面对着无尽深渊的夜晚,或许她这份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相似的虚无体验,能以一种奇特的方式,与他那份更加具体而惨烈的痛苦,产生一丝微弱的共鸣。
她说完,便沉默下来,和他一起,望着窗外那片缓慢旋转的、散发着微光的星云。
机库里只剩下环境系统低沉的运行声。
过了许久,久到温宁以为他不会再有任何反应,准备悄悄离开时,一个低沉而微哑的声音,在这寂静的空间里响起了,很轻,却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
“至少你现在在做的,有意义。”
温宁的心猛地一跳,倏然抬头看向他的背影。
他依旧没有回头,说完这句话后,便重新开始擦拭那柄光刃,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她的幻觉。
但温宁知道,她听到了。
他没有安慰,没有评价她的过去,只是肯定了她“现在”在做的事。
这对于一直深陷虚无、寻求意义的她而言,对于一直被他视为“无关干扰”的她而言,是一句重若千钧的肯定。
星光透过观察窗,洒在两人身上,拉出长长的、静谧的影子。
这一次月下机库的无声交流,比任何正式的对话,都更加深刻地,拉近了两个孤独灵魂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