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犯”。
这个词在叶藏的脑海中疯狂回荡，盖过了窗外残余的喧嚣，盖过了他自己急促的心跳。
它不像“同类”那样带着悲凉的共鸣，也不像“拯救”那样带着居高临下的压力。
它冰冷、坚硬，却又奇异地……公平。
一种近乎荒诞的公平。
仿佛他们两人共同犯下了一个名为“存在”的罪行，而被判处的刑罚，就是共享这片名为“虚无”的泥潭。
没有谁比谁更高尚，没有谁欠谁恩情，只是在无尽的坠落中，偶然触碰到另一具同样在下坠的身体，于是本能地、或许也是徒劳地，想要抓住点什么，以确认自己并非唯一承受这失重感的个体。
叶藏脸上的愤怒和潮红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切的茫然和疲惫。
他紧握的拳头不知不觉松开了，无力地垂在身侧。他低下头，避开温宁那过于透彻的目光，视线落在自己磨损的鞋尖上。
“泥潭……”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
“既然是泥潭，挣扎又有什么意义？最终不都会沉下去吗？”
这是他内心最深的恐惧，也是他所有消极行为的根源。
既然终点注定是虚无，那么过程无论怎样努力，都只是徒增痛苦的笑话。
温宁没有立刻回答。
她看着少年低垂的、布满细碎发丝的头顶，看着他周身笼罩着的、几乎要凝成实质的绝望。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站起身，走到窗边。
夕阳已经沉下去大半，天空渲染着瑰丽而短暂的橘红色与紫灰色。楼下的街道亮起了零星灯火，像散落在人间的星辰。
“是的，这个世界或许正如你所见，是一片荒漠。”
温宁的声音从窗边传来，平静依旧，却仿佛带着窗外暮色的微凉。
叶藏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她的背影。
她转过身，倚着窗框，目光落在叶藏身上，那眼神不再仅仅是穿透，更带着一种引导，指向窗外那片广阔的、荒芜却又真实存在的世界。
“但即便是荒漠，”她继续说着，声音清晰而稳定，“也有两只蜥蜴在共享同一块岩石的阴影。”
她微微偏头，示意窗外的景象。
“它们不懂什么是意义，也不关心明天是否会刮起沙暴。
只是此刻，这块岩石的阴影遮蔽了毒辣的阳光，而它们恰好都在这里。”
她的目光重新聚焦在叶藏茫然的眼睛上，一字一句地说道：
“这本身没有意义。但这一刻的‘共享’，是真实的。”
共享……岩石的阴影？
叶藏怔住了。他从未听过这样的比喻。没有宏大的叙事，没有空泛的鼓励，只有一个冰冷事实（荒漠）之下，一个微不足道却无法否认的、瞬间的真实（共享阴影）。
意义无法被找到，但真实的瞬间，可以被经历？
他不由自主地，也转头望向窗外。城市的灯火在渐深的暮色中越来越多，每一盏灯背后，或许都有一个像他一样，在虚无中挣扎的灵魂？他们是否，也在共享着某块无形的“岩石阴影”？
就在这时，他的肚子不受控制地、轻微地“咕噜”响了一声。在寂静的教室里，这声音显得格外清晰。
叶藏瞬间涨红了脸，感到一阵难堪。
温宁却似乎并没有觉得好笑。她的目光扫过他有些不自然的神色，然后走向自己的座位，从书包里拿出了一个独立包装的、看起来就很柔软的红豆面包，还有一个温热的、瓶身上蒙着细密水珠的铝罐装奶茶。
她走回来，将面包和奶茶轻轻放在叶藏面前的课桌上。
“吃吧。”她的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暖和。”
没有解释，没有多余的关心，就像她之前递出创可贴一样，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指向一个最基本的需求。
叶藏看着桌上那份简单的食物，又抬头看了看温宁。她的眼神平静，仿佛在说：“看，就像这样。此刻你饿了，这里有食物。这就是此刻的‘岩石阴影’。”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酸涩，茫然，还有一丝……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的暖意。
他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拿起了那个还带着些许温度的红豆面包。
包装纸发出细碎的声响。他低下头，小口地咬了下去。
甜糯的滋味在口中弥漫开来，伴随着温热的奶茶滑入胃中，确实带来了一丝真实的、生理上的暖和感。
他吃着，没有抬头，却能感觉到温宁的视线依旧落在他身上。
那目光不再让他感到恐慌和暴露，反而像一块沉默的、共享着阴影的岩石。
他或许依然身处荒漠，但此刻，他好像……不是一个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