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叶藏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又回到了童年那个宽敞却冰冷的家。他穿着过小的、浆洗得硬挺的礼服,站在巨大的餐桌旁,努力踮起脚,想要够到桌子中央那个精致的银质盐瓶。
周围坐满了模糊不清的、穿着体面的大人,他们的脸像融化的蜡烛,只有空洞的嘴一张一合,发出嗡嗡的、毫无意义的噪音。
他拼命地想要做出一个滑稽的动作,像往常一样,假装够不到盐瓶而笨拙地摔倒在地,以此来换取那些模糊面孔上或许会出现的、短暂的笑意。
这是他唯一知道的,能吸引注意、能让自己在这片空间里“安全”存在的方式。
但这一次,他的身体不听使唤。他僵硬地站在那里,像个真正的、笨拙的孩子,只是徒劳地伸着手。
那些模糊的嘴发出的嗡嗡声逐渐变得清晰,汇聚成同一个词:
“怪物。”
“不合群。”
“错误。”
声音越来越大,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要将他淹没。
他惊恐地环顾四周,发现那些模糊的面孔变成了高木,变成了班上其他同学,他们指着他,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和排斥。
他猛地从梦中惊醒,心脏狂跳,冷汗浸湿了睡衣。黑暗中,他蜷缩起来,大口喘息,童年那种被世界抛弃的、巨大的恐惧感再次将他牢牢攫住,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和冰冷。
第二天上学,他眼下带着明显的青黑,精神萎靡。 高木和那几个男生虽然没有再当面说什么,但那刻意的忽视和偶尔投来的、带着疏离感的眼神,比直接的嘲讽更让他难受。
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被贴上标签的异类,小心翼翼地行走在熟悉的環境里,却仿佛踩在薄冰上,随时可能再次坠入那可怕的梦境。
午休时,他几乎是逃也似的来到了天台。温宁已经在那里,正靠在栏杆上,看着楼下。
叶藏走过去,没有像往常一样保持距离,而是有些脱力地靠在她旁边的栏杆上,脸色苍白。
“我……”他开口,声音带着噩梦惊醒后的沙哑和余悸,“我梦见……小时候。”
他没有看温宁,只是望着远处灰色的建筑轮廓,仿佛这样才有勇气继续说下去。
“我总是……很害怕。害怕不被接受,害怕被当成异类,害怕……如果我不够搞笑,不够顺从,就会被所有人抛弃。”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那种感觉……就像站在悬崖边上,脚下随时会塌陷。”
他终于转过头,看向温宁,眼中充满了孩童般的恐惧和脆弱,那是卸下所有伪装后,最真实也最不堪一击的核心。
“我好像……一直都没有从那片悬崖边走出来过。”
他诉说着梦境里那些模糊的面孔和指责,诉说着童年时为了取悦父亲而做出的、如今想来令人心酸的表演,诉说着那份根植于灵魂深处的、对世界和人类的不安与恐惧。
温宁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直到叶藏因为情绪激动而微微颤抖,暂时停了下来。
天台上只有风声。
过了一会儿,温宁缓缓抬起手,并没有触碰他,只是将掌心向上,平伸到两人之间的栏杆上,一个中性而开放的姿态。
然后,她做了一个简单的动作——她收拢手指,轻轻地,但是坚定地,握住了叶藏因为紧张而攥成拳头、微微颤抖的右手。
她的手掌并不十分温暖,甚至带着一丝凉意,但那坚定而稳定的握力,像一道无形的锚,穿透了他皮肤的战栗,直接固定住了他几乎要再次被恐惧冲散的灵魂。
没有拥抱,没有安慰的言语。
只有这沉默的、坚定的、带着体温的握持。
叶藏浑身一僵,随即,那紧绷的、仿佛随时会断裂的神经,在这无声的支撑下,一点点松弛下来。
他反手也握住了温宁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像是在汹涌的洪流中,终于抓住了一根救命的浮木。
他没有哭,只是紧紧地握着那只手,感受着那份真实的、来自“共犯”的支撑,对抗着内心深处那片冰冷的、名为“恐惧”的悬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