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
我大概天生是个血缘观淡薄的人。
倒不是说我冷血无情,我自认为我还算有情有义。只是在我看来,“血缘”意义不大而已……
而所谓“家人”,是真心为你好的人,而非用血缘拴着的人。血缘改变不了什么……爱就是爱,恨就是恨,人渣依然是人渣,这些不会因为一句“我是你亲人”就有所改变。
再举个例子,我的父母待我不错,他们对我倾注了大众认知中的“对子女的爱”,所以等他们老了以后,我也会对好好照料他们。
可对我来讲,我会照顾他们,不是因为他们和我有血缘关系,而是因为他们对我付出了爱,将我养大,是我的“父母”,所以他们值得我对他们付出等量甚至更多的爱与感激。 但说的残酷点,也许我的行为只是将“爱”这种东西放在天平上衡量罢了,所谓的“孝敬”也成了“偿还”。
由于这种性格,我在仕奉、补偿与自我满足中走过了很长一段路。
在此期间,有个人一直陪着我。
她是我的妹妹。
妹妹的名字叫葵,因为她出生在夏天。
这名字取自那在夏日盛开的,灿烂的花。
如果她是在春天生的话,说不定就叫“樱”了,那秋天就叫“枫”?
然而无论叫什么,她大概都会成长成那样的孩子。
内向,优柔,喜欢依赖人。
总是躲在父母背后,犹如雏鸟般的女孩。
在我的印象中,她对父母百依百顺,很少耍脾气。懂事的同时又带着许多稚气,这种性格很讨父母喜欢。
至于我……我曾经与葵的关系并不好。
在葵出生之前,我就因父母工作繁忙被寄养在了乡下的亲戚家,葵出生后她跟着父母在城里,我还是留在乡下。毕竟当时她年纪还小,父母不舍得也不放心让她离开……他们也打算让我跟去的,但我拒绝了。因为在乡下过了这么长时间,我早已习惯了这里:上着学,有自己的朋友,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
不过后来,我还是跟着父母去了城里。
理所当然的,我和葵重逢了。
明明是兄妹,但我时常感觉,我们像是陌生人……只是两个没什么交集的小孩被强行拉到了一起,以兄妹相称。
我并没有身为兄长的自觉,只是按自己的步调做着自己的事,从不想着去关照她。
毕竟,父母会为她解决一切难题,没有我出场的机会。我也懒得毫无理由地去关照她。
我对她没多少亲人的感情。我当然知道“哥哥”是一种怎样的概念,但我不明白该怎样做,也没有身为兄长的实感。
而葵,既然我对她冷漠,那她自然也不会主动接近我。
我不晓得葵对我抱有怎样的情感,是喜欢是讨厌?还是无关紧要?总之,那段时间里,我们的世界中没有彼此的身影。
在旁人看来,我们肯定是关系恶劣的兄妹吧?
但这种关系却在六个月后迎来了转机。
当时是在冬天。
父亲忙于工作,母亲临时有事,没能去接上幼儿园的葵。因为当时我们的家离幼儿园也很近,所以葵便由老师亲自送来了。
可母亲不在家,葵也没有开门的手段,她只能蜷缩着小小的身体,蹲在门旁。
我放学后,看到了这样的她。
孤独无依,像是被人抛弃了的小狗。
我对她虽冷淡,但也没到无情的程度。
“妈妈怎么搞的……居然没把钥匙留下,是忘了吧?”
我抱怨着,坐在她的旁边,看她摆弄着地上的雪块。
她似乎想用雪堆出什么,但我看不出她堆的是什么。
她的手冻的通红,让我不禁怀疑手指里的血液还有没有在正常流通。
“……真冷。你呢?”我没看她,声音故作冷淡,然后用嘴哈出的气温暖手掌。
“嗯……”
她含糊地点了点头,一副不晓得如何应对我的样子。
当然,我也不知道怎样与她打交道,更没多少与她打交道的想法,只是觉得她这幅样子挺可怜。
所以我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脱下自己的外套,强行罩到了葵的身上。
她大大的眼睛委屈地看着我,不知所措。
“你冻感冒了,我会挨骂的。”
——嗯,这是实话,没有任何虚伪,完美。
那时我不太想承认自己在关心她的事实,总觉得有种莫名其妙的羞耻。
但在寒风中发抖时,我竟感到了一丝满足感。是因为兄长的责任感?还是单纯地出于同情?当时我没有想这么多。
“嗯……”
她点了点头,似乎接受了我的说法。
“……暖和点了吗?”
“嗯……”
“你就只会一句‘嗯’吗?”
“……对不起……”
因为我的语气有些冲,她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便小心地道起了歉。
但她其实什么错都没有,只是我自顾自地在撒气而已。
我不禁有些愧疚,却没办法好好道歉,只得换个话题。
“……你在做什么?”
我指着她手下的雪团问。
那是一个不规则的椭圆,上面有两个角,是个让人感到意义不明的造物。
“小猫。”
她回答地毫不犹豫,似乎认为自己做的真的很像猫。
“……猫………”
“你以后绝对不会受猫欢迎的……”
“?”
我没再说什么,只是看着她继续捏“雪猫”。
过了几分钟后,我那粗心大意的母亲急急忙忙地回来了。
她看了看静静玩雪的葵,又看了看冻的瑟瑟发抖的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笑得很开心,仿佛多年的心愿终于了结了一样。
在她看来,我大概也有了点哥哥样吧?
那件事之后,父母就时常将葵扔给我。
“你来教教她这道题”,“你来听听她背书吧”,“带她出去逛逛吧”……净是这样的琐事。
虽然一开始有点烦,但渐渐地也习惯了。
习惯了那个总跟在我身后叫“哥哥”存在,而她也开始亲近我。
那是我们最像“真正的兄妹”的时光。
……小时候,我很喜欢漫画上挺身帮助他人的英雄们,想成为他们一样的存在。但父母说,凡事要从小事做起。
是啊,拯救世界什么的,离我太远了。
年幼的我能帮助的人,只有一个,我的妹妹,葵。
长大了再想想,我当时对葵的情感有很大一部分是那种东西。
爱护她不是出于兄长的关怀,只是为了满足自己“想帮助他人的心”罢了。而我将她视作理应被我帮助的存在。
那时我很满足。
如果仅是如此下去,我们也许只是一对普通的兄妹。
但那件事的发生,将一切导向了混乱。
父亲死的很突然。
只是在夏日的一个午后,一通电话之后,一切就被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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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伤”,“抢救无效”。
那白纸黑字的,残酷的字眼,贴在我们眼前,将闷热的空气与蝉鸣搅作一团,让人目眩。
就像假的一样……我迟迟对这件事没有实感。直到我坐上列车,回到了老家,亲眼看着父亲被埋入深深地墓中,我才意识到——父亲已经回不来了,永远,永远地,在地下长眠了。
不可思议地,我当时没哭出来。
即使心底像被什么挖了个大洞,但依然没有哭出来。
我是个血缘观淡薄的人,但我很清楚,家人是怎样的存在。
……那个真心爱着我的男人,已经不存在了。
如此想着,如此悲痛着。
同时,也感到不知所措与迷茫。
夜里,母亲要去为父亲守灵,只有我和葵留在父亲老家的房中。
乡下潮湿的空气,聒噪的蝉鸣,失去重要之人心中空出的大洞……一切的一切都让我心烦意乱,想要逃避,去往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
所以我决定出门走走。
我看着身旁熟睡的葵,蹑手蹑脚的爬起,想要推开门出去。但当我的手刚碰到门时,我的衣服便被什么柔弱的东西缠住了。
只需稍稍用力,我就可以拜托这束缚,逃往别处。
但我没有,反而回过头,看着好像快哭出来一样的葵。
因为我知道,她对我来讲,也是重要的人……总是粘在我身边,爱哭的,受我帮助的女孩,是我为数不多的“家人”。
“哥哥要去哪……?”葵带着哭腔说。
“去走走……”
实际上只是想逃跑罢了……
“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她恳求着。
“……嗯。那就一起出门吧?”
我没怎么思考,就这样拉起她的手,走出门,来到了夏日的夜中。
遥远的深色天空无边无际,让人感到恐惧。但看着这天空,又让我有种哪里都可以去的感觉……这是一种近乎悲哀的自由。
我们的世界已经变得一团乱了,那么,再乱一些,也无所谓吧?
带着葵,我走在空旷的路上,漫无目的地闲逛。
最终,我们到达的,是海边。
遥远的海岸线与天空交织,仿佛融为了一体。轻柔的海浪冲过我们的脚底,与沙地一同诉说着愁绪。
一切,似乎都在离我们远去。
“要玩些什么吗?”
不知为何,我提议道。
“玩什么呢?”
葵很不解。
夜里的海边,空无一人。附近只有路边那一个小小的亭子,里面出售各种杂物。不知是忘了,还是放心这镇上没有小偷,店门没锁。
我想了想,走到了那无人的货摊里,放下钱,拿了一盒线香烟花和一支打火机。
夜晚的海边,这是我为数不多能想到的乐趣。
我蹲在地上,手里捏着一支线香烟花,就这么将它点燃,让它在黑暗中迸出微弱的萤火。葵凑过来,好奇地打量这我手中那小小的光芒。
“没怎么玩过吧?”
“嗯……”
以前我们一直住在城里,家里也没谁喜欢烟花,所以葵也没怎么近距离见过这个吧。
“要试试吗?”我问。
葵迟疑了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我从盒里拿出一支线香烟花,递给了葵,她则是学着我的样子,蹲在地上,盯着手里的线香烟花看。
“小心点啊……别把火星溅到身上了。”
我一边嘱托着,一边帮她点着了火。
线香烟花开始闪烁起光芒,那是脆弱的,仿佛一不小心就会被周边黑暗所吞噬的光芒。
与无边的夜相比,这光实在是微不足道。
但是。
“真漂亮啊……”
这对她来讲却是美妙的光景。
“是吗……你高兴就好。”
“嗯……”
沉默在我们之间生长,我只是看着她捏着线香烟花的模样,一次又一次地为她点火。
我们身旁焦黑的线香烟花残骸越来越多,盒中的烟花则是越来越少。
终于……它只剩下了最后一支。
葵将它捏在手中,我将其点燃。
这支的光亮,似乎比其他的更强一些。
“哥哥……爸爸再也不会回来了吗?”葵眼里映着线香烟花微小的光。
尚且年幼的她,还无法正确认知“死”。
“人不见了”“再也没办法见面了”。
孩童眼中的“死”,是很单纯的。
“是啊……再也不会回来了。”
“嗯……妈妈很伤心,一直在哭。哥哥你呢?伤心吗?”
“嗯……大概吧。”
“那哥哥为什么不哭呢?”
“我……不知道……或许是觉得自己不能哭吧……你呢?现在已经不想哭了?”
先前,葵已经哭过很长时间了,说她之前是哭累了才睡着的也不为过。
“……嗯,爸爸不见了,很难受。但是,哥哥还在我身边,会像这样陪我玩……感觉又没这么难受了。”
她率直的地说出了自己的感受。
“这样啊……”
“……这样是不是不太好?”她接着说。
“……为什么?”
“明明大家都很伤心,只有我在这里,看着漂亮的东西……感到安心。”
一阵风吹过,仿佛要将葵手中仅存的光芒掐灭。
她也在用自己的方式烦恼着,悲伤着。那么……我能做的,也只有将自己的想法传达给她吧?
“你没有错……”我说道。
我曾在一本看不懂的书上看见一句话。
“幸福地生活自己就证明了自己的正确,证明了它是唯一正确的生活。”
人活着,就只能追求幸福,也必须追求幸福。不幸福的人生,一定是没有意义的。
年幼的我,是这么理解的。
“无需在意其他的什么人或事……只需追求快乐就够了。”我这么说着。
忘记悲伤吧,大步向前吧,尽情幸福吧……那是死去的父亲所希望你做的,也是你应当去做的。
但是,幸福是什么呢?
“……葵,你幸福吗?”我闭上眼,抬起头来问道。
她则是看着手中仍在跳动的火光,露出了笑容,然后轻轻抓住了我的手。
“幸福就在这里,和哥哥一起放烟花,很开心。”
是啊……至少此刻,葵的幸福是存在的。它就在这小小的火光上,轻轻摇动着,明亮而温柔。
葵的脸被火光微微照亮,那是一张露出安静笑容的稚气脸庞。
内心的空洞无法随意修复,必须用什么补上才行。
而看着这样的葵,我心中的洞似乎被什么填住了。
至少……希望能守候她的幸福。
那是从未有过的强烈情感。
我曾以为我们只是依靠与被依靠的关系,当她独立的那一天,我也会远离她的身边。
但是,我此时却只想留在她的身边,无论是以何种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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葵:
哥哥的名字叫做“泉”。
人如其名,他给人的感觉就像泉水一般清冷。我曾经以为他是个冷漠的人,但不只是这样,毕竟“泉”也有温柔的一面。
在我五岁之前,我根本意识不到“哥哥”是怎样的一种存在。
那个大我两岁的少年,总是一副冷淡的样子。我那时很害怕这样的他,自然不想与他接触。
于是,我总躲着他,一见他就急忙藏在父母身后,就好像他是什么危险人物一样,但他对此也没什么意见。
不过我们这关系倒是让父母操了不少心。
关系好转,是在那年冬天。
被关在门外时,他将衣服给了我。
看着冻的发抖却仍装作无所谓的他,我什么都说不出。
有些担心,有些愧疚,还有些感谢。
那些都无法化作言语。
我只是逃避似的,一直捏着手边的雪。
那之后,父母就将我频繁地丢给哥哥。
记得第一次找他给我辅导作业时,我很不情愿。虽然已经知道他人挺好,但在我眼里,他仍像一颗仙人掌,浑身是刺。我不敢接近这样的他,害怕他对我大吼大叫。
终于在父母保证“如果他态度不好就扒了他的皮”后,我小心翼翼地走向了他。
“我又不会吃了你。”他一见我就忿忿地说。
听了他这话,我更不放心了,好不容易才忍住不跑。
但他讲课时的态度很居然真的很平和,讲的也很细致,我当时甚至觉得他讲的比老师还好些。
随着我与他的交流渐渐密切,发现他其实很可靠:似乎什么都会,什么都懂,和我年纪差距不大,比父亲更能理解我的意思……
当时我甚至认为他是比父母都厉害的人。
情不自禁地,我依赖起了他。但同时,又总感觉亏欠了他什么。
按理来说,兄妹间不会计较这些……
那是我们之前一直疏远造成的隔阂与裂痕。即使看上去与普通兄妹无异,但确实有细微的差别。
那时的我隐隐约约地对此有所感受,但并没有在意。
只是天真地,毫无底线地向哥哥撒娇而已。
父亲的去世很突然。
当时尚还年幼的我不清楚什么是“死”。只是听到“再也见不到爸爸了”,就嚎啕大哭起来。
为什么再也见不到了?他去了哪?
有百般疑问,却没人能为我解答。
对此感到困惑,恼怒,不安,悲伤。
哭累了,睡醒了。
感觉就像做了一场梦,没有丝毫现实感,只是觉得无力与空虚……以及……同外面的夜空一样的,孤寂。
“不要丢下我一个人……”于是我不禁抓住了哥哥的衣服,对想要出门的哥哥恳求着。
此刻,他是我唯一可以依赖的人,如果连他都弃我而去,我又该怎么办呢?
我对此感到恐惧。
不过,好在他没有丢下我,而是带着我出去闲逛。
“要去哪?”我问。
“不知道……”
他耸了耸肩,苦笑着。
最终我们到达了海边。
那是个只有浪声回荡,黑暗空旷的地方。
这里让我感到很恐怖,于是我不由地抓紧了哥哥的袖子。
“想玩些什么吗?”哥哥问。
他的声音让我感到些许的安心,但我对他说的话感到很困惑。
这种黑暗无物的地方有什么好玩的呢?
于是哥哥跑去不远处的摊边,拿来了一个长方形的盒子。
他将其打开,拿出一支纤细的条状物,用打火机点燃了。
微小美丽的火星在夜中跳起舞来,仿佛在向无边的黑暗抗议。
那是被称作“线香烟花”的廉价烟花,并不华丽,也不灿烂。
但是……很漂亮……我真心这么觉得。
“要试试吗?”哥哥问。
以前虽然见过,但的确一次都没放过,也从没觉得它如此美丽过……
于是我点了点头,接过线香烟花,然后由哥哥帮我点燃。
小小的光绽放着……明明是微小的光,却驱散了环绕着我的黑暗,让我感到安心。
世界变小了……光芒所照亮的地方,就是我的世界,在这世界中,只有我们兄妹二人。
小小的世界,小小的幸福,而导致这一切的,是小小的奇迹。
我就这样,放完了一支又一支线香烟花。
最后一支在我的手中,放着比其他线香烟花更强的光芒,就像是在逞强说“还不应该结束”一样。
看着这即将消逝的光芒,我从短暂的幸福中回过神来,心中感到了一丝罪恶感。
我忘记了刚刚逝去的父亲,悲痛的母亲,只是沉浸在独属于我的幸福中。我也无法将这份幸福分给他人。
但是……只有我一个人的幸福是不行的吧?
对着抱有这种心态的我,哥哥说出了难懂的话。
“无需在意其他的什么人或事……只需追求快乐就足够了。”
仅是这样,就可以了吗?
只为了自己而活?为了自己的幸福而活?这种自私的生存方式真的可以吗?
“你幸福吗?”哥哥问
说到底……“幸福”是什么呢?要如何去追寻它呢?
那时的我并不清楚,但是……此刻,我无疑是幸福的吧?
我抓住了哥哥的手,用力抓住,就好像担心他会跑掉一样。
因为有你在身边,所以我此刻是幸福的,是你将那美丽的光带给了我,让我不是孤身一人。
这就是我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