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
我并不清楚怎样的生存方式才是正确的。
记得自从父亲去世后,身边的人都说我像是变了一个人。
我以前对同学总是一张冷脸,然后就突然变成了顶着一张冷脸的老好人。在母亲眼里,我的性格则变得更加温顺了。
就连葵也说,我比以前好说话了。
但我不这样想,我没感觉自己有什么变化。我承认我在行动上确实积极了不少,但骨子里,我仍是那个我。
不过我懒得想这么多,能得到葵的认可,能看到她的笑容,能像以前一样陪在她身边,那就够了。
就用这样的方式,走过一生,也挺好的。
但我后来发觉,这或许是父亲的死,让我患上了某种“病症”。
记得那是初中某天的下午放学后。
我主动替一个生病的同学顶下了值日生的工作,与我一同值日的那几人没什么责任心,见我干的勤勤恳恳,就把大部分的工作都丢给了我。
我心里当然不平衡,但还是接下了。
有道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驱使着我,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傻的离谱。
我将这种心情草率地归为责任心,硬着头皮把活干完了。
“你还真能干啊!”
一人将胳膊搭在我的肩上,故作亲热。
因为是夏天,他的胳膊出了汗,又黏又湿,贴在我脖子上的感觉很恶心。
但我没能将其挥开。
就这样,我们一起出了班级,向校门走去。
我看见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倚着墙,像颗小树似的站在校门处。我知道,那是葵,那时我们每天都会一起回家。
葵也看见了我,小跑着朝我走来。
“我妹妹。”我看着葵,对身边的人说。
他点点头,将胳膊从我的肩上移开。
我心里突然轻松了些,就像移走了一块压在心上的石块。
“明天见。”
“嗯……明天见。”
他摆摆手,离开了,我也快步向葵走去。我们自然而然地走到一起,出了校门。
“刚才那是哥哥的朋友?”她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不算吧,同学而已。”
“但看上去关系很好啊。”
“那也只是看上去而已。”
“哥哥待人还是那么冷淡啊……会交不到朋友的。”
“这样就好。”
我觉得葵没资格说我,因为沉默寡言的葵在学校里也没朋友。
说起这个……这么说可能很自私,我很高兴自己能成为葵的“唯一”。
“哥哥……你应该没有勉强自己吧?我记得你不是不喜欢和不熟的人有亲密举动吗?”
“偶尔一次也不是受不了。”
“骗子…还有,今天也不该你值日吧?”
不知怎么的,她突然生气了。
“哥哥最近太老好人了,会吃亏的。”
“有吗?”
“有种凡事都自己一个人担着的感觉。”葵犹豫了下,接着小声地说:“我希望哥哥你也可以依靠我一下啊。”
我看着她比我矮矮了一个头的娇小身姿,感觉她还是和以前一样小。
我只是揉了揉她的脑袋,便不再言语。
我不希望自己去依靠她,我也不需要她给我什么回报。
我只希望自己能为她多做点什么,能成为她的依靠。
这种情感是从何而生的呢?
我又想起了父亲死去的那个夏天,想起了葵的哭声,想起了她那在烟火中的笑容。
父亲已经不在了,永远也不会回来了,葵再也无法得到他的爱了,我也无法报答父亲的恩情了。
我那份无处安放的感激,葵那份无法传达的思念。
我想,两者或许是互补的。
我想要替代父亲,成为葵的依靠。
为此,我可以舍弃自己的幸福。
我的转变,大概也是来源于此。
无法传达的感激,化作了近乎鲁莽的献身精神。
这就是我的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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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父亲去世后,我读到了那篇《春日狂想》。
我无法完全理解其中的意味,但在某些地方我的价值观与这首诗产生了奇妙的共鸣。
“心爱的人死去时,
务必自杀才行。
心爱的人死去时,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然而即使如此,因孽业深重,
仍要长久存活的话。”
父亲死去了,他是我的深爱的人,也是深爱我的人。而我不能自杀,不能同他一起死去。
只能看着他的旧相片,回想着与他的往事,发着呆,继续过自己的生活。
他的恩情,我再也无法偿还。
所以……
“应拥有 奉侍的心意。
应拥有 奉侍的心意。”
无法在父亲身上付出的感激,就放在其他地方吧。
比以前更加认真地对待身边的人,比以前更加认真地将幸福带给他人。
“虽有了奉侍的心意,
但也并非就能 做特别的事。
于是比以前,阅读更精细。
于是比以前,待人更体贴。”
我只是继续着自己的生活而已。
开始了放学后的打工,
开始了积极的学习。
更加善待着他人,
更加孝敬着母亲,
更加宠溺着妹妹。
即便自己感到痛苦也无所谓,只是静静的,一味地仕奉着。
我对这一切,并无任何不满——我的生活,我的人生,仅是如此就足矣。
“所以——
好,那么各位,好,大家一起——
节奏分明地 握个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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葵视角:
“心爱的人死去时,
务必自杀才行。
……“
父亲去世后的第二年,我与哥哥在为父亲扫完墓后,再次来到了那片海滩。
吹着夜风,听着浪声,放着小小的线香烟花。
明明是夏天,哥哥却看着我手中的光芒,轻轻念着名为《春日狂想》的诗,然后低垂着眼,浅浅地笑着。
当时我不明白这首诗有什么含义,只是觉得很哀伤。但是我想要理解他……于是,不知不觉中,我读完了许多难懂的书。
似乎,真的有在渐渐成长。
上了初中,换上了新的校服,身高也在缓缓增加,也渐渐习惯了父亲不在的日子。
有许多东西都发生了改变,但也有没变的事物。我们兄妹的关系并没有太大改变……没有因年龄的增长而疏远,反而贴的更近了。
这么看来,果然还是有变化的吧?
与哥哥一同赏着落下的花,走在春日的樱树下;听着夏日的蝉鸣,走在绵长的坡道上;仰望高远的天空,踏过干枯的红叶;踩着咯吱作响的雪,堆起一个又一个雪人。
最喜欢的,是夏天。
坐在脚踏车的后座上,环着哥哥的腰,听着风声与蝉鸣从耳畔遛过,有种将一切都甩在身后的惬意。
清凉的汽水与冰棒,闷热的空气与嘈杂的蝉鸣,高悬的炎日与出门常走的坡道,以及一直陪在我身边的哥哥。
这些构成了我的夏天。
也会想起父亲去世的那个夏天,陷入淡淡的忧伤。忌日为父亲扫墓后,夜里来到海边,再放上几支线香烟花。
也曾买过大型的烟花,将天空点缀成祭典的模样。
但我却觉得,手中的线香烟花,是最漂亮的。
因为那是离我最近的,是触手可及的,比那些在天空中盛开的更亲切,更有真实感。
我仍没有变成像我名字一样的女孩。
虽然喜欢夏天,但讨厌烈日,出门一定要戴顶大帽子。性格也阴沉,没多少朋友。
但这样就足够了。
因为我知道,小小的幸福一直围绕在我的身边。
就像某种成瘾的药,对于这平静的日常,我早已无法脱离。
不去奢求改变,只是望着一成不变的天空,安稳平和地笑着。
我那时傻傻地认为,幸福一定会常伴于我。
然而我从没考虑过,那时的哥哥,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那时的我,其实一点也没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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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视角:
葵初中时,有次说过想养猫,不过被母亲以各种理由拒绝了。葵在各种意义上都是个乖小孩,母亲一说,她便点了点头,接受了。
但她心里是肯定还是想养的,和她一起上下学时,常会见她俯下身,冲路边的流浪猫招呼。不过葵很不受猫待见,即使拿了猫喜欢的食物,那些流浪猫见了葵也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要么跑,要么挠。母亲也知道这一点,不让她养猫说不定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吧?
不过,葵也有过养猫的经历……如果那样也算养猫的话。
那是葵提出养猫三个月后的事。
那时街上来了一只新的流浪猫,它毛色大部分呈暗灰色,很脏很杂,身材细瘦,身型不像猫,倒是像黄鼠狼。
不知是什么原因,它身上有许多殴打造成的伤痕,走起路来还一瘸一拐的。它动作很慢,所以即使是脚力很弱的葵也能轻易追上它。葵想给它疗伤,我怕她被那猫抓到,本来是不同意的,但看她那副眼泪汪汪的样子,最终还是低头了。
于是我穿上厚厚的衣服,戴上父亲以前工作时戴的厚手套,抓住了那只猫。我将它稳稳地摁住。然后由同样全副武装的葵给它上药,包扎。
那猫一开始还拼命挣扎,爪子差点儿就挠到我的脸。不过很快它就安分了下来,我猜它是察觉到我们没有恶意了吧,要不然就是放弃挣扎了。
待包扎完,我们便放了它,它飞快地跳开,回头瞪了我们一眼,一拐一拐地走了。
我本以为我们不会再遇见它,不料第二天放学后,我们就再次见到了它。
它在小巷里的垃圾桶旁,用爪子刨那成堆的垃圾。
葵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只猫,想说什么。
“去吧,小心点就行。”
没等葵开口,我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嗯!”
她兴奋地点了点头,便从包里拿出鱼干,凑近了那猫。
难得的,葵这次没有被躲开。
那灰色的丑猫小心翼翼地吃着葵放在地上的鱼干,时不时警惕地抬头看一眼。
葵怕吓到它,没上手去摸,只是笑眯眯地看着它。
吃够了,那猫便逃走了。我也带着心满意足的葵踏上了归家的路。
“小猫真可爱啊。”在路上,葵颇为欣喜地说。
——它已经是只老猫了,而且长得很丑。
我虽这么想,但不想惹葵生气,就没有说出来。
“下次再去喂吧,能再见到的话。”
“嗯!”
然后,我就发现,葵开始往书包里塞更多鱼干,香肠一类的零食,把书包变得沉甸甸的。
“带太多了吧?”我说。
“我…我带了分给同学……”
她视线飘忽不定,脸色发红。
我知道,她没有关系好到这种程度的朋友。
但我没有戳穿,只是帮她提起了包。
放学后,我们果然见到了这只猫。
葵将零食喂给它,还小心地摸了一把。
看着葵那副痴笑,我都害怕她会不会不洗手了……
不论怎么说,葵与那只猫的关系,的确是在变好。假如母亲同意的话,葵二话不说就会把它带回家吧,而那猫也会心甘情愿地跟她走。
对葵来讲,那是段快乐的日子。
但这样的日子,也不过持续了半个月。
因为那猫死了,被打死的。
不是它做了什么错事,只是因为长相丑恶的流浪猫不会受欢迎罢了。
越是简洁明了的理由,招来的恶意也更加纯粹。
葵在学校时因与那只流浪猫关系好而被嘲笑;我在班里听到过一两次对那猫的议论;我们还时常见到有小孩冲那猫丢石头。
它的死,是早晚的事。
葵见到它卧在巷边的尸体,什么都没说,只是抹眼泪。
对它,我们已经没有什么能做的事了。
不……或许还有最后一件吧。
“哥哥,我们把它埋掉吧。”葵抽泣着说。
“……嗯……”
我们回家拿来了工具,带着它的尸体来到了公园的小树林深处,挖开一个小小的坑,把那冰冷的,瘦长的尸体放入里面,再把土填上。
就这样,唯一亲近过葵的猫被埋葬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风从林间划过,树叶沙沙作响,夕阳透过叶隙打进的光,在埋着那猫的土丘上跳动着。
我突然觉得死是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每时每刻都有什么在死去,人人都会死,父亲已经死了,母亲将来也会死,我也会死,然后……葵也会。
人生或许真的很短吧……
父亲出意外那天,早上我们全家还在其乐融融地吃早饭,到下午,那景象却永远回不来了。
即使是我,下一秒也有可能一脚踏空,头撞到树上,就这么死了。
听上去很荒唐,但这世界就是如此蛮不讲理。
所以,在这不知何时就会终结的人生里,我希望我能一直陪在她身边。
“我有为它做到什么吗?”葵突然抬起头,直直地望着我的脸,说。
“至少,在你陪着它时,它是幸福的。”
我不知道那猫是怎样想的,但我很乐意这样去理解。
我发现我并不是很在意那只猫,我只想让葵高兴,仅此而已。
我微微弯腰,擦去她眼角的泪水,将她拥入怀中,她也像是抓住了依靠般,肆意将眼泪抹在我的胸口。
从此以后,葵再也没有喂过街上的流浪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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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上高中后,我与葵在一起的时间大大减少了。
毕竟我上了高中,而她仍停在初中,不同校,也不同路了。我们能一起走的,仅仅只有出门后到十字路口的一小段路。
有时,看着她娇小瘦弱的身影挥着手,渐渐消失在我视线中,我甚至会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愧疚感。
我似乎早已将照顾她当做了一种责任,当做了一种理所应当。
我太自以为是了,不是吗?
待葵升上高中后,在校处境与初中相比改善了许多。
在我眼里她没什么变化,毕竟她初二初三那两年间我们不在一个学校,在家她则是照常冲我撒娇。
在我看不到的时候,她的确是成长了。
不那么怕生了,学会了处理一定程度上的人际关系。
于是,葵渐渐地变得受欢迎起来。
学校里许多人是这样评价葵的:温柔体贴,温和内向,像是小动物一样让人有保护欲的可爱女孩。
这样的声音也越来越多:
“能有这样的妹妹,泉,你还真是三生有幸了。”
“我要是你,我早成妹控了。”
实际上,我觉得我早就已经成为葵而活的妹控了。能见他们这样称赞葵,喜爱葵,我也挺高兴的。
但我心里,总隐隐地有几分不安。
终于有一天,我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有人向葵表白了。
我当然没有亲眼所见,我再怎么关心葵也不会去偷窥。只是放学一起回家时我见葵表情不对,随口瞎说一句,结果蒙对了而已。
记得她当时表情很惊讶,然后急忙摇了摇头。
“没…没有啊。”
我陪了她这么多年,一眼就看出她在撒谎。
“你可骗不了我。”
“唔……抱歉。”
她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承认了,表情有几分尴尬。
我心里莫名咯噔了一下。
“是吗,那不挺好的?”我违心地说。
实际上,我心里只有连自己都恶心的憎意,这种感情像针一样,刺痛着我自己。稍不注意,说不定还会溢出,刺到葵身上。
“嗯……他和我一个班,是个很好的人。”葵吞吞吐吐地继续说。
“嗯……”
我不禁担心,她是不是答应对方了,这是在给我介绍她的男朋友。心里像起了火似的,又急又燥。
但葵的下一句话便将我心底这团火浇灭了。
“但是…我没答应他。”她说。
“这样啊……为什么不答应呢?高一的话,也不是不能谈恋爱嘛。”
我嘴硬着……连我自己都觉得,我这性格真麻烦。
“虽然是个好人,但我又不喜欢他。”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葵的声音有点责怪的意味。
“哦……那你喜欢怎样的人?”
“嗯……”她用手扶着下巴,思考了一会,给出了一个我没想到的答案:“哥哥这样的。”
“……你要求还挺高……”我吃了一惊,却说出了这样的玩笑话,将这句话搪塞过去,然后随口扯了个别的话题。
听说父亲或兄长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女性的择偶标准,说不定葵也是这样吧……我事后是这么理解的。
不论如何,这个回答让我感到……惊喜,同时也让我发觉了一些问题
我似乎对葵有一种占有欲。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正常的兄长对妹妹的占有欲,因为我的亲情意识实在淡薄。
而葵对我,也太过依赖了。
按理来说,大部分兄妹在初中时就该慢慢疏远了,但我和葵的关系反而越来越近。
是因为失去了父亲的缘故吗?不寻常的家庭诞生了不寻常的家庭关系?
最重要的是…这样下去真的好吗?
这不用思考也知道答案。
不论我们之前的感情是亲情还是其他的什么,这对葵都不可能有好处。
所以,有一天我必须离开葵。
她能拥有更好的未来,而那个未来不必有我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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葵视角:
小学时,由于小孩子特有的幼稚与八卦,班里有几个同学总喜欢打听谁喜欢谁这种事。虽然我当时在班里人缘不好,但他们还是问到了我头上。
“葵有喜欢的人吗?”
为首的那名女孩将双手撑在我的课桌上,俯身对我好奇地问。
本来正在看书的我吃了一惊,抬起头,愣愣地看着她。
“所以说,我在问你啦,有没有喜欢的人呢?”
“喜欢的人……?”
我反应过来后,尽力在脑袋里思考这个问题,但最后吐出嘴的,却是个极简单的发音。
“哥哥。”
我只能想到这个答案。
“我说的不是亲人的喜欢啦,是恋爱啊!”
那女孩撅着嘴,对我的答案似乎不太满意。与她一起过来的两个女生则是悄悄地笑了起来。
“亲人和恋人?”我摇了摇头,有点不解。
“你该不会不知道恋人什么意思吧……”
我当然知道,亲人就是有血缘关系,住在一起彼此支持的人;而恋人是彼此相爱,共度余生的人。
但是——
“我只是…不太明白这两者的区别。”我小声说。
“当然有区别啦!”那女孩声色俱厉地开始解释,然而她刚开始说就没了底气:“区别就是——!就是………是……”
“就是…?”
我注视着声音渐低的她,有种得胜了的快感。
我想,我是个分不清亲情与恋情边界的人。
这一点即便到了高中也没有改变。
当有人对我表白时,我脑海里总会浮现出哥哥的身影,然后面前这人即使再优秀,也会显得逊色。
我不清楚这是怎样的情感,我只知道,我有哥哥就够了。
说是亲情也好,爱情也罢,这两种或许都不错。
不论如何,我需要他,是他在父亲死去的那天晚上给了我救赎,是他陪我走过了那一个个冬夏。
我爱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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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升上高中后,我和哥哥从家到学校的路便不同了。
每次看着哥哥的身影渐渐隐去在人流中,我都很羡慕那些同龄的兄妹,可以一直上同一所学校。
哥哥比我大两岁,也就是说我得有两年没办法与他一同上学,没法和他在一个学校。
那时,我总觉得很寂寞,好像自己被丢下了一般。
我知道,那是我太任性了。
哥哥并不是我的所有物,即使是他也没办法一直陪着我吧。
明明是再理所应当不过的事,我却觉得困扰。
因为我仍想要让哥哥陪在我身边。
再然后,哥哥渐渐疏远了我。
那大概是我升上高中后不知不觉开始的吧……我并没有感觉到什么明确的契机。
渐渐地减少了一起上下学的次数,减少了像以前一样的亲密接触。
我们开始,变得像普通兄妹一样……
那我们本来不算是普通兄妹吗?
我不知道,也不在乎。
我只知道,我和哥哥就是如此活着的。
我们就是我们,其他人怎样都和我们没有关系。即使他人将我们当成异类,我也不在乎。
“幸福地生活自己就证明了自己的正确,证明了它是唯一正确的生活。”
哥哥已经给我指过路了。
哥哥不是我的所有物,他有自己的人生……但是,我会追上他。
无论他去到何方,我都会追上他,就像不断追寻着太阳的向日葵。
人是为了追求幸福而活的,而哥哥,就是我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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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视角:
高三毕业那天,我站在校门口,望着自碧空中散落的零星樱花。
记得以前这学校里栽的樱花比现在多很多,甚至看过樱吹雪的奇观,但这几年来,樱树因为各种原因砍掉了不少。
樱树不会回来了,樱吹雪不会再看到了,我以前刚入学时曾给葵讲过这满校的樱花,让她很是羡慕。但她入学比我晚两年,终究是没见到。
这样的遗憾还有很多,大大小小。
但我恐怕不会再回来了。
大学的录取通知很快便下来了,我考上了想去的大学,那是个遥远而繁华的地方。
很快,我就会离开现在的城市,去往他乡。
那里不会有葵,不会有母亲,不会有我认识的任何人,只有我自己。
在那里,我便是孤身一人了。
随着时间的冲刷,我这个一年回不来几次的哥哥,也许将渐渐在葵的脑海中淡去。
无论是我还是她,都不必再被彼此束缚——就像其他千千万万的普通兄妹一样。
但我却高兴不起来……这分明是我的愿望,我的选择,我的救赎,我却则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然而,事已至此,无论我后不后悔,都必须得走下去。
但我那自认为坚韧的决心,很快就像敲碎的玻璃般,落了一地。
那天夜里,葵来到了我的房间。
不知怎么的,我当时没能爬起来,叫住她,我只是侧躺在被褥里装睡,任凭葵躺在了我的身旁。
“哥哥?”她小声呼唤着我。
她的声音让我想起小时候我们还睡在一起时。那时,她晚上睡不着,就会这样小声呼唤我,找我聊天。
我装睡的心异常坚定,所以没有回答她。
“你还醒着吧?哥哥?”葵嗔怪道,还用手戳了戳我的后背。
即使我是真睡了,估计也会被她戳醒吧?所以我也不装了,给她回了一句:
“怎么了?”
“你果然没睡啊……”
“嗯,这个点我睡不着。”
“我知道…所以才这么叫你嘛。”
“……”
我没有再说话,她也没有。
空气的流动像是停滞了,时间的流淌像是放缓了。
我们之间,只剩下了彼此的呼吸声与心跳声。
我突然切实地感受到葵就在我的身边,就像过去一样。接着我心底突然涌出一股凶猛的情感,让我想要将葵抱住——但我不能那样做,一旦做了,我心底的什么真的会崩塌。
“葵……回去吧。”
终于,我开口了。
“不……再等会儿。”
通过枕头的颤动,我知道她摇了摇头。
“就这样…让我再待一会。”
她已经有多久没对我这样撒娇了呢?
我觉得欣喜,又对那个感到欣喜的自己无比憎恶。
我不应该出现在葵的世界里。
“哥哥……你要走了啊……”
葵将头贴上了我的后背,轻轻地蹭了蹭。
“嗯……又不是不回来了。”我尽力将语气放轻松,装作一副不在意的样子。
“我知道的。我知道……但我还是很害怕。”
“……嗯,害怕什么呢?”
“我害怕,哥哥以后会和我越来越远……”
“我不是说了,我会回来的吗?”
我知道,葵的意思,是害怕自己与我的关系越来越远。在这种层面上,我的话是谎言。为了她能拥有美好的未来,我必须远离葵。
正是因此,我不敢回过身来,面朝葵。
她的眼角一定带着泪,那泪光是一把利刃,足以刺穿我的决心。
我只是在逃避罢了,逃避葵的情感。将自己的想法强加于她,以达成我那自私虚伪的偿还与仕奉。
说是为了她好,但我不过是为了自己罢了,我就是这么一个无可救药的人渣。
“嗯……我相信哥哥,因为——”
“哥哥对我来讲,是最重要的人啊,是我的英雄啊。”
这句话,击溃了我的心。
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这样,不就足够了吗。
能得到这句话,一切不就拥有意义了吗。
葵轻轻从身后抱住了我。
“不要离开我,还有……等着我,哥哥。”
“等着我。”
在这三个字面前,我的一切决意都脆弱如草芥。
我早已下定的决心突然就被粉碎了,我这才意识到,我那自以为坚韧的决心是多么的脆弱。
同时,我也发觉了,葵对我来讲究竟是多么重要。
我……只是领先了葵两年罢了,两年后,她会追上我,再次站在我的身边。
但是,在那里,并不存在美好的结局。
即便如此,即便如此……
我还是说出了那句话——
“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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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句话,最后,也成了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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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期待着,期待着与葵再会的那天。
带着这样的期待,我走进了大学;带着这样的期待,我走过了一日又一日。
一年后,再度迎来了夏天。
随夏天而来的,却是噩耗——
母亲去世了。
是心脑血管方面的疾病导致的猝死。
据医生说,这病已经有很长时间了,但母亲一直藏着不说,也不去治,再加上过度劳累。在某日的突然晕阙后,就这样,永远地离开了。
仰望天空,那是清朗辽远的夏色;望向田野,有葵花面朝太阳,热烈地绽放。
母亲很喜欢向日葵,以前也在院里栽过……所以,那盛开的葵花,有没有可能是为母亲而开的呢?
我们将母亲与父亲葬在了一起。那里是片环境优美的公墓。十分应景的,那里还栽种着大片漆黑的丝柏。
作为安眠的地方,大概很合适吧?
八年前的夏天,我们失去了父亲;今年夏天,我们失去了母亲。
而我们呢?
今后又要何去何从?
我能做的事只有一件……
“挚爱之人死去的时候,
我必须杀死自己。”
母亲去世后,我便从大学退学了。
上大学的这段时间,出于我那份仕奉的心理,我经常主动帮他人解决麻烦,所以积了不少关系与人情。
我请同学帮我找了一份跑外勤的工作,虽然忙些累些,但工资还可以。
这样一来,就够了吧。只要我坚持一直干下去,葵就不用担心生活的事了。
她可以安安稳稳地读完高中,大学,度过像样的人生。
这……就是我的仕奉,我的偿还,我的自私。
但我没能遵守对葵许下的诺言。
“我等你。”
抱歉啊,我没办法在那里等着你了,我……必须去更远的地方。
为了葵,我可以献上自己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