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
我从未想过母亲会以这种方式离开人世。
一瞬间，我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父亲死去的那刻。
绝望，孤单，迷茫。
灵魂好像被抽走了一半，心中撕裂，露出巨大的空洞，甚至听到风在胸中的空洞回荡。
在外地上大学的哥哥也回来了。
他看着母亲冰冷的尸体，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抚摸母亲那发白的鬓角。
他没有流泪，就和父亲死去的那天一样。
但是我看到，他的眼中包含着一股近乎悲壮的决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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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哥哥一同望向夏日的田野……平日美丽的向日葵，此时却觉得扎眼。
为什么呢？为什么这种时候你还能开的如此灿烂？
但随即，我又想到，向日葵的花期仅有两周左右。
很快，它们就将垂下头，埋进土里，腐烂至无。而它们对太阳的向往，又何尝不是在追寻自己求而不得的东西……
……我竟感觉突然理解了向日葵，然后又对它感到怜悯。
人生短暂，宛若一场短梦。
我们在梦中，度过了飘摇沉浮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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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在家待了没几天就走了。
然后我就得知了哥哥从大学退学，开始做外勤销售的工作。
我知道他的想法，也理解他，但也正因如此，我无法接受。
无法接受，哥哥为了我而放弃自己的前程，如果不是为了我，他本应拥有更好的未来。
而且，他说过会等我的。
他是个骗子。
我那时紧紧捏着电话，像是要把电话捏烂一般，好像这样，我就可以把心中的愤怒传达给电话那头的哥哥。
然而，他只是轻轻地说了声：
“抱歉。”
那大概是第一次吧……我真正意义上的对哥哥发火了。
“不要总想着我啊！”
“你倒是把自己的生活当回事啊！”
我只希望哥哥能多考虑考虑自己，能拥有幸福的人生。
“只要你能过的幸福，那就够了。”哥哥声音低沉沙哑，像是破损的收音机：“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对我来讲，只能如此……这就是我的——”
电话那头的他仿佛屏住了呼吸，最后缓缓吐出了两个字。
“——仕奉。”
我一时无法理解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只是继续按照自己的想法冲他撒气。
“不要擅自臆测我的幸福啊！”我这些话几乎是喊出来的：“我讨厌这样的你！”
说完我便挂断了电话。
但最讨厌的人，还是我自己。
明明想要留在他身边的，却对他说了过分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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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我放学后，回到家中，看着被寂静吞噬的房屋，总感觉很是陌生。
我猛然发觉，我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父亲与母亲都不在了，哥哥在各地跑来跑去，我终于还是成了孤身一人。
一个人嚼着饭，一个人看着电视闪烁，一个人望着远方出神……
偶尔，会想起已经淡忘的往事。
年幼时的某个夏天，父亲带着我去了动物园。
我喜欢猫咪，但动物园里没有猫咪。父亲便指着其他动物，说：“这也是猫咪啊。”
年幼的我信以为真，以为猫可以长成各种样子。
现在，我依然可以去动物园，依然喜欢猫，但不会把其他动物当成猫了。
还有，以前母亲常在夏天做葛切，凉凉的，甜甜的。
母亲手艺很好，她做的葛切味道完全不输店里做的。但母亲自己却不怎么喜欢甜食，总是看着我和哥哥吃。
但在父亲去世后，就没怎么再做过了。
如果可以的话，还想再吃一次。
还有啊，我以前讨厌下雨……因为天气阴沉沉的，很沉闷，空气也很潮湿。偏偏我们这里夏天雨还特别多。
每当下雨时，我和哥哥便会在窗边挂上晴天娃娃。
我那时很天真，天晴了就认为是晴天娃娃的功劳，没晴，就认为是晴天娃娃做的不够漂亮，或是挂的位置不对。
现在已经不会这样想了。
季节的画卷流转，夏天一次次再来。
但我再也回不去过去那幸福的夏日了。
就连哥哥都离我远去了，好像连他的背影都看不清了。
明明答应了我，会等我的。
我知道，哥哥是为了我才做出了如此的抉择。
但是，对我来讲……什么都不需要，只要哥哥能陪在我身边就够了。我不需要哥哥为我奉献什么，为我舍弃什么，只要能陪在我身边。
真的，这就够了，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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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的暑假，也是如此地多雨。
曾经令我厌烦的雨，渐渐成了助眠最好的音乐。
阴雨绵绵的中午，常常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看着书，听着窗外的雨声，不知不觉中就会陷入深深的梦。
待张开眼睛，往往已是傍晚。
也想过这样度日是不是过于颓废，试着逼自己打起精神来做些“有意义的事”。但往往结果只是突然感觉自己分外无力，浅浅的心房被细雨淹没。
待失去了母亲与哥哥，我才知道自己的意志到底有多薄弱……有时仅是看到怀念的风景，也会潸然泪下。
我并不是一个坚强的人，只是因为一直依靠着哥哥，所以才能走到现在。如今我只身一人，又该如何是好呢？
在家迷茫了十几天后，我最后还是决定出门找点事干。
如果只让哥哥在外赚钱，我在家坐享其成，那我绝对会愧疚到想死。
最终，我将工作的地方选在了附近的杂货店。哥哥曾在那里打过零工，跟店长的关系似乎不错，店长知道我时哥哥的妹妹，也知道我家的事，得知我要打工，便爽快地收下了我。
店长是名年过花甲的老爷爷，满头白发，面容和善，有点像以前图画书上看见的惠比寿。
店里的商品也不愧对“杂货店”之名，很多很杂，从零食到日用品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一些上个世纪的摇滚乐唱片。但因为地理位置不太好，所以客人不算多，平日挺清闲，之所以招工，主要是因为店长腿脚不方便。
坐在柜台前，时不时招待几个客人，无事时看看书，店长偶尔还会让我自己拿点零食吃……这么一坐就是一天。
店长无事时，会找我聊聊天，说的大多是关于哥哥的话。
店长很欣赏哥哥认真踏实的性格，说他是个可靠的人。不过据店长所说，哥哥刚开始打工时，也有过冒冒失失的时候。比如结错账啦，货物分配出错啦之类的。
但他总是很快就能克服。
在我心里，哥哥一直都是比谁都优秀，比谁都可靠的人。
现在看来，他不过是在我面前逞强罢了。
哥哥也不过是个平凡人罢了，会累，会犯错，会悲伤哭泣。
“泉啊，他骨子里透着一股犟劲，认准了什么事儿，就一股脑地往前冲，拦不住。一不小心，他就会弄伤自己。”
店长知道了哥哥辍学的事后，是这么说的，还特意嘱托我“记得看好他”。
我当时点了点头，想起了哥哥那孤单的身影。
他一直都是个独立的人，即使是小时候父母在世时，哥哥也力求凡事自己解决，很少与他们商量。
但这样的独立，有时也意味着孤独。
父母在时，他们也许可以成为哥哥的依靠，但哥哥没有依靠他们，而他们现在已经不在了。
至于我……我一直都是依靠哥哥的那方。
我并不成熟，只是一味的在向哥哥撒娇而已。
那夜我所说的“等着我”，也不过是任性的请求罢了。
这些年来，我其实没有一点成长。
我想要与哥哥看着同样的风景，一同活下去，但那样绝不能是我单方面地依赖他，那样不过是寄生罢了。
我意识到，我以前的想法，实在太过自私。
我想要成为被他依赖的人——我想，就是在得到了这个觉悟的那刻，我真正振作起来了吧。
想起父亲母亲的死，依旧会悲伤；看着空无一人的家，依旧会寂寞；听见电话那头哥哥遥远的声音，依旧会想念……但是，我想我可以继续走下去了。
这次，我会真正追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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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
时光飞逝，一年过去，我渐渐也习惯了这份工作。
我曾经不怎么喜欢与人交流，但毕竟是做销售的，很快就练就了一副还算过得去的口才。也渐渐学会了抽烟喝酒什么的……不知不觉中就干了许多自己不习惯的事，放在以前，这些我都没怎么想过……
下班后，我回到自己狭小的出租屋，看着摆在桌上的空酒瓶及烟灰缸，时常感叹自己居然真的成了社畜。
葵偶尔会给我打电话，但我们很少会像以前一样亲密地交谈了。
这正是我想要的……虽然当初答应过她，我会等她，但母亲的死让我再次下定了决心，为了葵的未来，我还是得远离葵。这份工作一天到晚忙的要死，倒也合适……
但是，一听到葵的声音，心口就好像被掐这一样。
闲来无事时，我便会趴在阳台的护栏上，吹着风，发着呆，看着灯光闪烁、不眠不休的楼房与街道。
放空脑袋，什么都不想……这样总感觉时间过的很快。往往待发觉时，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便觉得自己浪费了不少时间，感觉很愧疚。
然后，就急匆匆地上床睡觉，为明天的忙碌准备。
累吗……可能吧？
但只要葵幸福的话，我也就无所谓了。
但是——她曾说过。
“不要擅自臆测我的幸福啊！”
“我讨厌这样的你！”
究竟怎样才是正确的呢？我有时会陷入深深地迷茫。
葵让我去考虑自己的幸福。
而我只是希望身边的人都可以把日子过好罢了，只有这样，我才不算是白白享受了他人给我的恩惠。
我想要还债。
所爱之人已经死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只能将对他们的感激放在他处，唯有如此，才不算是有所亏欠。
这种说法也许不过是自我满足罢了。
但我就是这么一个病态的人，只有在这样的自我满足中才能确立自我的存在价值。
那么，我对葵的付出意味着什么呢？仅仅是偿还吗？
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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葵：
一天，我在收拾哥哥房间时，发现了哥哥留下的笔记本，那笔记是初中的，记着一些知识点什么的，很普通的笔记本。但在那本子的第一页，写着一首我很熟悉的诗——《春日狂想》。
那一页的字迹比其他的要更工整，像是刻的一般，让人联想到严整的律法，诫训。
《春日狂想》对哥哥来讲，或许有着某种特殊的意义吧？据说，那首诗是中原中也为了悼念死去的儿子所作的。
但那不像一首安魂诗，反而更像是写给自己的告诫，也是一种向死而生的态度。
“挚爱之人死去的时候，
我必须杀死自己。“
“至少为了他，至少为了他，
我必须保有一份仕奉的心情。“
每次看到这首诗，都会想起父亲去世第二年时的忌日时，在沙滩上念这这首诗的哥哥。
那时，我因此想要去理解哥哥。但我那时根本就什么也没理解，甚至很难说真的在思考。
我只是沉溺于眼前的幸福罢了，却没有想过哥哥让自己背负着什么。
我轻抚那页诗，发现诗中的一个词是用红笔写的，与其他黑色的字体一对比，显得格外扎眼。
“仕奉”。
看着这个词，我心中渐渐有什么东西明朗了起来。而那逐渐清晰的事物，像是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了我的心口。
哥哥辍学后的这一年来，我试着思考了很多。
所爱之人的逝去，仕奉，转瞬即逝的人生。
而这一刻，我突然理解了，哥哥他……恐怕一直被这些东西束缚着吧，一直都在试图偿还着什么。
但是，哥哥错了。
他犯的，是令人痛心的错。
那个夏夜，为我点燃烟花，带来幸福的他。一直守候在我身旁，让我大胆去追求幸福的他。
这样的他，却舍弃了自己的幸福。
让我做到的事，自己却没做到，只是一味沉溺在近乎自毁的利他主义中。
哥哥是孤独的人，那样的他，身边没有任何可以依靠的东西。
我的哥哥是个蠢货，对吧？
那样的蠢货哥哥，怎么可能离得开我这个妹妹呢？
我，会成为能让哥哥依赖的人。
所以。
我会把我的夏天送给你，哥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