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天花板……
这是秦飞艰难睁开眼后第一眼看见的景象。
脑海里一片蒙昧的他想开口问问这里是哪里，但是不管他如何极力地试图振动声带，仍只有细碎的“咿咿呀呀”的声音随之发出。
“郎君，夫人，你们瞧，小千金睁眼了！”一个略带些苍老的声音惊喜地说着。
还没等秦飞想清楚其所谓“千金”指的是谁，适才说话的人就抱着他走到了产房的床前。
“我来抱抱她吧。”纵使说话的人声音清冷淡雅，还是掩藏不住其中的淡淡欣喜。
仆妇顺从地伸展双臂，将本被箍在她臂弯里的秦飞递给了那个说话的男人。
随着两人的交接，秦飞眼前陌生的天花板骤然被一张俊逸的脸遮挡住。
从刚才就被移来移去的他本有些着恼，心道自己又不是货物怎能被这般对待！
然而当他看见男人俊逸且布满慈爱的脸庞时，只觉十足的安心。他乖乖躺在这个男人坚实的怀抱里，竟不自觉地“咯咯”笑起来。
“卿卿你看，这是咱们的女儿啊，多惹人怜爱。”男人本就充满慈爱的面庞当下更显温柔，将怀里娇笑着的小心肝凑到他的大心肝面前，面前就是他这辈子要深爱的两个女人，就是百炼钢也化作了绕指柔。
躺在床上的女人面色苍白，显然是为了生产受尽了苦头，但是甫一瞧见夫君怀里女儿的俏模样，只觉得受什么苦也都值当了。
说回秦飞这边，虽然大脑始终处于宕机的状态，然而这群人的对话他倒是听得一清二楚。尽管还不知道自己为何能听懂这明明很陌生但是又很熟悉的语言，但是他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对话中的两个关键词——“千金”和“女儿”……
秦飞原本正看着男人的脸傻乐，大脑处理筛选出的这两个词却又不停地浮现在脑海中，就像两只苍蝇，烦人且让他厌惧。
鉴于自己的双手和身体是一同被某种布料包裹，加之包裹地并不是很紧实，他很容易就能探查到下ti，于是怀揣着忐忑的心情，秦飞将一只小手往身下一探……
没了，什么都没了！
小秦飞啊，你出师未捷身先死，何其悲哉！
乐·秦飞瞬间悲从中来，哇地哭了。
夫妻俩面面相觑，不知为何乖巧到只有出生时嚎哭了一阵的女儿此时竟哭得如此悲怆，无论如何安抚女儿的哭喊都止不住，哪怕唤来最有经验的婆子也拿她没办法，众人一时间束手无策，竟由得他哭到力竭昏睡过去。
……
“唉，怎么又梦到那样不堪回首的经历了？”柳清婉自睡梦中醒来就这样自言自语道。
她摇了摇头，虽然仍然缅怀曾经那个能够“顶风尿十丈”的秦飞，却也自知“黄鹤一去不复返”。难得重活一世，现下只需做好柳清婉，当好爹娘的乖乖女，大兄的好妹妹，世上再无秦飞其人了。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爹爹常常说希望自己的幺女将来能成为清丽婉约的美人，所以藉《诗经·郑风》名她为“清婉”。
而柳清婉本人呢，很是感激这一世的爹娘兄长让前世本是孤儿的她在这一世从小被亲人极尽疼爱，自然是尽了最大的努力着朝着父亲期望中的自己走去。
此前说过，柳清婉自出生起就通晓此间语言，因此也表现地极其早慧。
抓周时她转身朝着她爹柳侍郎爬去，紧抓着她爹还未来得及褪下的朝服不松手。
本朝对女子的态度并不古板刻薄，女子考取功名为官者有之。
因此前来观礼的贵妇们都笑着说将来婉娘莫不是要做女状元，她爹娘自然是笑着谢过诸位吉言。
再往后，她一岁时便能畅所欲言，半年后即可独自翻阅蒙学书册，哪怕是她那素被呼作神童的兄长也比之不及。
因此家人对她宠则宠矣，面对如此早慧的女儿，望女成凤的柳侍郎给她安排的课业一样也没有少。
“礼乐射御书数”君子六艺，盖因她年龄尚小，且是女子，射御可免，而礼乐书数终究难逃。
这不，大清早的还不待更夫警晨，便被噩梦惊醒。再无睡意的她只好披上一件单衣，趿上鞋快步到书案边，随手抄起一本今天夫子会考校的经典啃了起来。
她不过是带着前世的记忆出生，因此早慧了些，却被某些人传得神乎其神，令得父亲也对自己的期望颇高。
一想到这里，柳清婉就对那些多嘴多舌之人恨得牙痒痒，事不关己地将自己捧得高高的，却不在意自己为了不摔到尘土里私下付出了多少努力。
她一边喟叹人言可畏，一边试图记忆理解书中的道理，很快就熬到晨醒时分。一时间鸡啼狗吠、更响钟鸣，加上扫洒庭除的喧闹，将她从古时圣贤的教诲声中带回了充满着人间烟火的现实。
岸芷和汀兰轻轻敲响她的房门，示意小姐该起身了。
“进来吧，我已起了。”她恹恹地回应，这想睡却睡不着的痛苦啊！
两个丫环一人持汤一人执巾，刚进门打眼就瞧见自家小姐仅披着一件单衣伏案苦读。
虽则此间已入夏，晨时的微风也还是冻人得紧，于是连忙先服侍着她把衣裳穿好。
她们三人自小一同长大，感情非同一般，因此岸芷汀兰不比普通奴婢，少不得要说上她几句。
于是她一边接受说教，一边被服侍着洁面漱口整理仪容，末了敷衍地应和几句，便带着这二人出了门去。
由于柳中承的母亲，也就是柳清婉的祖母还在世，因此虽然柳阁老早已离世多年，柳家却还不曾分家，也因此该有的晨昏定省是逃不了的。
她带着岸芷汀兰，先去母亲房中探视，说起来她还是挺享受与母亲说体己话时母亲温暖的怀抱的。母女俩玩闹一阵后，她便会跟着母亲一同去向老夫人请安。
柳中承是老夫人幼子，柳清婉又是柳中承幺女，算是整个柳家中年纪最小的女孩子；她爹娘又已育有她大兄，不愁子嗣绵延。
老夫人对她自然是疼爱有加，不忍磋磨她母女二人，往往是叫进屋内说几句话便张罗着布早饭，省得饿着她的亲亲孙女，连带着大房二房的也跟着少吃许多苦头。
在不需请安而柳侍郎又恰逢休沐的日子里，就是他们一家五口用饭，日子比请安的几日还要自在舒畅。
唯一让柳清婉不太舒服的当属她那庶姐柳柔螓，她在明面上总是一副恭谨顺从的小白花模样，然而柳清婉却偶尔几次不经意间瞧见了她眼里的怨毒愤恨，虽则那种时候她情绪收拾得极快，却仍然让柳清婉记在了心里，暗暗对这不省油的庶姐防备着。
柳清婉出生前庶姐的生母就不知所踪了，因此柳柔螓从小是养在柳清婉她母亲沈青卿膝下的，柳清婉曾向爹娘问过此事，他们只是叹了口气摸了摸小清婉的头就不再言语，显然是不想提及此事，而知晓此事的老人们对此也是三缄其口，她也只好放弃探寻真相。
柳中承对柳柔螓的态度说不上坏，但也与她多有疏离；而柳清婉她母亲倒是不曾亏待过这个庶女，虽说做不到柳清婉有的她也有，但是念在她的生母不在，给她的例银素来都是比份例高上一些，让柳柔螓也能相对体面地在柳府中生活。
至于请安一事，沈青卿与柳柔螓之间也只是例行公事，打过照面便告退的，倒是不影响柳清婉和母亲贴贴。
“五小姐，子绝四，则何绝？”见柳清婉竟在课堂上公然开小差，夫子有些恼火，好在柳清婉向来以乖巧示人，在夫子面前也不外如是，因此夫子对她稍有宽容，只是在问题上提点提点她。
“回夫子，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柳清婉这才从对庶姐的疑虑中醒过来，知晓方才走神恼了夫子，于是不好意思地起身恭敬地向夫子回话。
“不错，希望诸位不仅能读圣贤书，更要践行圣人的教诲。”夫子满意于柳清婉的回答，捋了捋短短的胡须，借机训诫了众人一番。
跟着男孩子们齐齐念了一上午的“之乎者也”，再通过了夫子的考校，终于能够下学的柳清婉深深地叹了口气，深感装乖的不易。
今日夫子讲到兴处，因此直到未时才结束了课程，柳清婉便遣岸芷去院中小厨房吩咐厨娘随意做点吃食对付对付。毕竟，填饱肚子才有精力应付下午的各种麻烦事啊。
原来，不管柳中承对女儿有多大的期望，女孩子家该学的终究不能不学。
因此，柳清婉上午被安排着与几位兄长在族学中读圣贤书；而下午又需得马不停蹄地随几位姐姐向老师学习琴棋书画；末了，飧后还要与经验丰富的丫环一同做些刺绣、学学女红。
这样的日子倒并不是很累，但对保有前世男性记忆的柳清婉来说，这种被生活不断提醒自己已经是个女人，并且心理认同也逐渐向女性偏移的感觉，实在让她感到有些无力。
古时比不得烦恼的摩登时代，哪怕京城没有宵禁制度，待得月上梢头自是一片沉寂。
柳清婉乖巧地躺在被窝里，伴着院中漏壶的滴答声沉沉入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