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不能不去那个山上?」
悠岛纪一脸认真的表情,好像在尝试着什么。最后有些泄气的说:「完全做不到,就像是每天上班上学这样理所应该。虽然不出自于自我意识,却没有任何办法说服自己不这么做。」
说完,她像放弃了一样整个人躺在沙发上。说放弃可能不太准确,我们本来也没想去尝试着做什么,刚才所说的内容只是作为一种聊天的「话题」而已。
这是我写下那封信后的第二天,也是倒数第二天。可能是身体到了崩溃的边缘,加上精神上的疲劳,昨天醒来后,我感到浑身无力,头也昏沉沉的。从柜底翻出体温计,37.7℃,果然发烧了。
我从小身体就不好,每年换季的时候都会染上一两次重感冒。这次虽然没有很严重,但胃部格外的难受,像是在里面长出了灰白的霉菌。没有力气去户外活动,倒也让我们心安理得的呆在屋子里,不用再纠结在死前要去做什么。
天色又阴了下来,躺在床上,从狭窄的窗户正好可以看到幽邃庞然的乌云,天气预报里说今晚有百分之五十的概率会下雨。
「我很喜欢这种天气哦。」
因为生病,换我睡在床上,悠岛纪坐在旁边的沙发上,背对着我,旁边摆着一摞从杂物间里翻出的旧书。
「在这种阴天里,坐在沙发上安静的看书。」
「是啊,很多人都想在这种日子里躺在家里吧。」
「嗯,尤其今天是假日。」
「假日?」
不用上学工作,也没有人际交往的我,过了一阵才反应过来。
「不过也和我们没有什么关系就是了。就算是工作日,我们这样无所事事也心安理得,这或许是将死之人的一点点特权?」
「也许吧...」
反胃想吐的感觉没有中断过,变化的只是难耐的程度。于是我闭上眼睛,用被子把自己紧紧的包裹住,确认没有任何漏风的地方。尽力的把精神从书页翻动的声音,屋外阴沉的空气,还有其他种种事物中收敛出来,聚拢到大脑的位置。慢慢的,在难得的安心中,我的思绪慢慢坠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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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就是昨天大概发生的事情。在生病时,感觉时间变短或许是件好事,因为这也代表着难受的时间变少。当我再醒来时,已经到了第二天,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放晴了,但我的感冒却变得更严重。起来时脚下失去平衡,又摔到了床上。
「你没事吧?要不要吃一些药?」悠岛纪皱着眉,半蹲在我的床边,递过来一杯热水。
在我清醒的时候悠岛纪好像一直坐在沙发上看书。说实话,我现在都记不清我留下的书都有哪些了。
暖风机斜着摆在一边,屋里的气温应该偏高,我却感觉很舒服。因为一直关着窗户,还能闻到调味包的气味。
「没事的,如果是因为心脏病而死的话,在之前身体其他部位出问题也很正常吧。对了,昨天晚上有下雨吗?」
「没,从窗户看外面的地面完全是干的。
而且说回来,你现在感觉到心脏有什么不舒服吗?要是因为无视发烧,提前引发心脏的症状死掉才不值吧。」
这就是我所感觉的,悠岛和我不同的地方。对我来说知道自己会死,不管是七天八天,还是九天,只会让我有放下担子这样解脱的感觉。但她在离开原来的环境后,已经开始变得用积极的思路去思考问题了。
「但我没有备着感冒药。」
「那我现在去外面买就好了,我身上还有些零钱,买一盒的钱应该是足够的。」
说完悠岛纪走到玄关,换上鞋子(在屋里我们都只穿袜子,因此不用担心没有她的拖鞋)。
「我从地图上搜到这附近就有家药店,应该很快就能回来。」
随着门被关上,屋子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生病的感觉又明显起来,感觉身上很冷,连忙又把自己裹紧在被子里。
完全没有精神,大脑都像要停止运转,侧着身子,用呆滞的眼神看着处在灯光照射不到地方的门。
这应该是好事吧?
可惜是在这种就算遇到,也只能增加更多遗憾和无奈的时候。不过对于我来说,也只有在这种时候能幸运的遇到这样的好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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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药睡了一晚后,体温差不多降到了正常的区间,但头更加昏沉,而且只要一动就会很痛,像是大脑和颅骨互相碰撞,整个身子也完全没有力气。
时间应该已经是下午了,两三点时最强烈的阳光直射到我的脸上。楼下传来小孩子的声音,我不记得见过小区里住着带小孩的家庭,是最近搬来的吗?
这两天好像一眨眼就过去了。我说不上来这是不是好事,因为整个人还是晕晕沉沉的,没有办法做什么思考,包括对于自己的死亡。如果我现在才突然醒悟过来生命的宝贵,在看到留在世界上最后的时间就这么被随便的浪费掉,大概会突然大喊大叫,变得歇斯底里吧。
这种可能性在一开始就不存在。
从昨天晚上就一直没吃东西,却完全没有产生任何食欲,甚至连恶心的感觉都不见了,胃就像从身体里消失了一样。
悠岛纪意外的没有在沙发上看书,反而一副不安的样子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在注意到我醒来后,开口说:「我该走了。」
几秒后我才反应过来她的意思:「去山上?」
「对,到了今天才发现原来是这么不可思议的感觉,知道不是出于自己的想法,却一点不安的感觉也没有,好像就是顺其自然,找不出任何不这么做的理由。」
「本来还想着要不要试试用绳子把你绑住,」我勉强坐起来,感觉就花掉了全身的力气,「但现在连站起来都费劲。」
「这么做也不会发生什么好事吧。」悠岛纪没有继续深入下去的意思。
「我现在的状态大概没有办法开车去那么远的地方了。」
「我可以自己走过去。」
「我和你一起去,之前说好了,要呆在一起。」
我感觉自己变回了小孩子固执的样子,悠岛纪好像被吓了一跳,含糊的说:「那就打车去吧。」
「车费怎么办?」
「把我的手机卖了吧,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回收电子产品的实体店。在网上卖的话肯定来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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橙色的太阳远远的悬在西边,看上去和暖风机的金属板一样。我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冷血动物,身体里面像是冻烂的梨,阳光照射着把我从外面解冻,腐坏的汤汁就流了出来。
卖掉手机并没有花太多时间,悠岛纪报价很低,甚至让老板怀疑这个手机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在一系列检查过后,老板反倒主动给了一个听上去还可以的价格。
走出店铺,现在我们两个都没有手机了。听说现在的人离开手机大概会变得和聋哑人差不多。很幸运没等几分钟就有辆出租车从对面的马路开过来。看到我们挥手后,出租车从前面调转方向,停到这一侧的路边。
「两位也是要去看流星吗?」司机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大叔,车前面摆着两个塑料的达摩装饰,圆型身体下面伸出弹簧连到固定着的塑料底座上。车一开起来,就不停的摇摇晃晃。
「流星?」
「好像是今天晚上会有流星。正好是假期,我已经接了好几对情侣去山上之类的地方了。怎么,你们不知道吗?」
「没,我们就是去看流星的。」悠岛纪抢在我前面说,「我们第一次去看流星。」
从市里到山上还是需要一段比较长的时间,司机大叔尝试几次和我们搭话,但我和悠岛纪都不是那种善于言谈的人。在问过我们不介意后,大叔把广播打开,经过编辑的信号从电视塔向周围的天空发出,在被捕获后,扬声器的音圈不断挤压着空气,隔膜微小的震动着,让信号又变回了歌声——
「...一小会也好,闭上双眼吧
夜色宁静,梦还留着痕迹
在窗外,有蜘蛛垂下的丝线
尽是莹白的景色...」
听起来像是夜晚呢喃的轻哼,这声音唤起了我记忆中熟悉的部分:「司机师傅,可以把声音调大一些吗?」
我曾有过这样的经历:在自己也已经忘记的某个地方听到的一首歌,可能永远也没法知道它的名字,但往后余生它的旋律会一直旋绕盘桓在脑海里。现在我听到的,就是我的这首歌。
「真可惜啊,这个电台只在播放前报歌名。不过现在好像可以用手机识别出来是哪首歌...」看到我没有回话的意思,司机大叔也识趣的不再说下去。他大概会想今天载到了两个奇怪的乘客吧。但作为出租车司机,或许已经习惯见到各种奇奇怪怪的人吧。谁知道呢。
扬声器依旧在工作,歌声也继续传出——
「...剪影融进你眼眸的深处
话语无法到达的地方,感受着彼此的内心
如果是梦的话,就这样不要醒来
一小会也好,让我睡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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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达山顶时,时间已是黄昏。
「之后就要在这等着吗?」
「是的,等到天黑。」
悠岛纪毫不在意的直接躺在地上,这里的草在被压塌后比想象中厚实,衣服一点也没被弄脏。我一点也没有马上就要结束,那种「大结局」的感觉。和往常一样的阳光洒下,和往常一样的风吹过,就好像今夜之后,我们的太阳在明天仍会升起。
我也缓身躺下,疾病总是会在夜晚来临时更加使人痛苦,我能感到自己已经快要到极限了。
悠岛纪没有说话,我对此感到开心。就算她真的说了什么我也没有力气回答了。
现在让我先睡一会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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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被摇晃醒的。
眼中是悠岛纪的侧脸,我突然一阵慌乱。她没有注意到我的反应,用手指了指天空。
从来没有见到这样的景象。
我曾经痴迷于极光,给天空带上光晕的面纱。我收集了很多它的杂志,将里面的彩页剪下来贴到墙上,然后是网络上的各种图片与视频,各种颜色与形态的极光在延时摄影中简直像是诱人的幻象。
然而它们无法我现在看到的东西相比较。
流星发着绿色的光,悬停在太阳的位置。因为它实在是太亮,感觉上离我很近,可能抬起手稍微跳起就能触碰到。月亮和星星在天空中已经完全看不见了,它变成了新的太阳。
「应该会是个大新闻吧。说不定会被认为是ufo。」我感叹道。
「本来就是外星人干的啦。」
我一时说不出话。
悠岛纪突然靠近过来。
「安木,你有过接吻的经验吗?」
「没有。」
悠岛纪用力捧住我的脸,突然吻了上来。她的嘴唇使劲的抵住我的嘴唇,并没有柔软的感觉,反而被牙齿挤压的感到疼痛。悠岛纪张合着嘴唇与牙齿,撬动着我的嘴。我顺从着她的意思,她像是小型的猫科动物一样啃咬着我,下唇一阵刺痛,血腥的锈味瞬间溢满了口腔。
「正巧,我也没有过。」
悠岛纪向后退开,仰头看着我的眼睛。
绿色的流星变得像太阳一样大,正好在悠岛纪背后直线的位置。
「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也不知道我会不会死,还是其他怎么样。突然感觉好害怕。」
她微笑着,泪水却开始滑落。
我向前一步,紧紧的抱住她。
我没有想怎么安慰她,我不清楚她的过去,也一点都不了解她本人。我们没有聊很多东西,只相处了几天的时间,对彼此性格的把握也就是普通朋友的程度。
所以我只是这样抱着她。
悠岛纪把头埋到我的怀里,身体不断颤动,泪水涌出把我的衣服打湿,却一点哭声也没有发出来。
我感觉时间过了很久。悠岛纪停下了啜泣,背着双手,向后倒退了几步。
「这下真的要走了。」她眼睛哭的红红的。
我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说:
「再见了。」
真的能再见吗?大概不能吧。
但悠岛纪还是笑了起来,就这样倒退着向后走去,走向流星的方向。
绿光越来越强,甚至到了有些刺眼的程度。悠岛纪的身上也开始泛出绿光,整个人从地上漂浮起来,慢慢变得透明起来。
「再见。」在悠岛纪彻底变成光束,飞向天上的那颗流星,流星也变成正常的大小,消失在黑暗冰冷的宇宙中时,我隐约听到了最后的话。
为了让心脏好受一点,我平躺下来,四周出奇的安静,似乎连昆虫活动的声音的消失了。视线从四周逐渐变黑,出现像是噪点一样的东西。不知道和悠岛纪有没有关系,今晚天空中的星星好像比平常的要多的多并且格外的明亮。
我突然感觉到惋惜。想到我的妹妹,想到我们小时候。还有樋口理恵,在我已经没有能力给人留下回忆时遇到的女生。但让我惊讶的,我一点都没觉得后悔,没有想要回到过去让一切重来的冲动。然后我又想到悠岛纪,这个被我撞死,又被外星人复活的女生。我们之间完全没有诞生爱这种感情吧。或许有着一点喜欢,但也只是一点点。但这一点点也足以让我们在这段冰冷与黑暗中,容易忍耐很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