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天桥后，少年一直在恍惚中度过了整趟旅途。
伍尔夫……
哒、哒。
车门外，有人轻轻敲响了车窗。
“是谁？”瘫坐着的朝伊沐从座椅上弹起，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回到了学生公寓。
自动开启的车门外，等待着他的不是伍尔夫，而是一位身着女仆制服的陌生家政仿生人。
刚才发生的，并不是自己在车上睡着梦见的噩梦。
“朝伊沐同学，我已经恭候你多时了。接下来，作为临时替补，我将照顾你的生活起居。”她毕恭毕敬地行礼，一举一动都贴切着女仆的身份。只不过，这份干练中感受不到半丝温度。
“所以你就是接任者……”朝伊沐用怀疑的眼神打量着女仆，身体却没有半点下车的意思。
街道上，赶在宵禁最后一刻返回宿舍的同学们逐渐汇聚起来。各自的家政仿生人则跟在他们的身旁。在一众欢快、平静的脸庞中，现场紧绷着脸的唯有朝伊沐一人。
“朝伊沐同学，请下车吧。”女仆依旧保持着毕恭毕敬的态度。但对少年来说，他更宁愿听见：“伊沐，你在发什么呆，赶紧下来！好啦回家了！”
也许这就是幼稚的任性吧。但一旦我下了车，跟着新来的女仆回到宿舍，这不就等于我承认了伍尔夫已经……
“我根本不认识你，”朝伊沐用手臂托着脑袋，回头望向相反的方向，“你肯定是找错人了。”
女仆依旧维持着职业性的假笑：“恐怕我还不能离开，朝伊沐同学。毕竟现在，我的职责就是接替单位UH-41328……”
砰！朝伊沐一拳砸在了窗户上。
“伍尔夫不会被接替的！”连少年自己也未料想到这突然的大发雷霆。拳头砸在窗户上，震得他的手指生疼。
一旁，路人用好奇的眼神打量着他们。“小孩闹脾气吧”，他们如此得出结论。
果然自己还是太幼稚了吗？现在的行为要是被伍尔夫看见了，肯定免不了批评啊。
“我可以理解你。那么，在你接受之前我会一直等着的。”
接下来的时间在沉默中缓缓流逝，而女仆则一直静静地守候在车旁。
朝伊沐恶狠狠地瞪着自己的双手，心有不甘地低喃：“凭什么……就因为一次小小的故障，那些铁皮……咳咳，警卫就要把伍尔夫带走？闯了并不严重的祸，只是认真道歉谢罪……还不行吗？”
接下来我该怎么做，伍尔夫？如果想成为一个懂事的少年的话……这能让你会回来的吧，伍尔夫？
思索过后，朝伊沐抹去早已冷却的泪水，终于下车返回了学生公寓。身后，女仆也不紧不慢地跟了上来。
少年本欲就这么头也不回地向前。但在半途，他又突然转身。停顿数秒后，朝伊沐才鼓足勇气对女仆说道：“那个……伍尔夫说过，粗鲁对待别人是不礼貌的，特别是帮助自己的人。所以……对不起。接下来的生活请多关照。”
“明白了，朝伊沐同学。”
早点回来吧，伍尔夫，我……
少年环顾着四周的街道。今晚的城市仿佛被浓重的黑幕笼罩着，让人喘不上气。
……
深夜，宵禁令正式生效数小时后。
昆虫在街灯下飞舞，行人的踪影从街道上消失了。市民们今晚必须遵守宵禁的命令，老老实实待在各自的住宅里，无法离开家门一步。
然而，关于突然宣布宵禁的理由，谁也猜不出正确的答案。
街道上，偶尔会有巡逻的警车驶过，留下沿街一整排早早打烊的店铺。唯独今晚，闹市区的霓虹灯没有点亮。楼宇间幽寂的小巷里，仿佛飘出了钢琴诡谲的音符。
在这不同于往常的幽寂氛围中，某条偏僻的小路上忽然传来了轻松的口哨声。一人正悠然自得地漫步在街道上。在家中倒头大睡到半夜后，这位令邻居深恶痛绝的混混偷偷溜出了家门。
哼，禁令可难不倒我这犯罪大师。
突然，他的身后传来了车辆驶来的声音。混混连忙摆出一副正经走路的模样。片刻过后，一辆警车从他身旁驶过，竟没对他起一丝怀疑。
呵，不错，真不错，这件‘抹布’真的奏效了。
混混自鸣得意地看着身上那件不知从哪入手的仿生人制服。
一帮废铁罢了。你们真以为自己能用什么‘宵禁’拦住本大爷？结果呢，我这不就把你们骗过去了吗？
警车刚消失在拐角外，混混立刻恢复了平日游手好闲的模样。一手插着裤袋，另一手则掏着鼻孔，随手涂抹着街边的墙壁、灯柱。
“啧，大爷的杰作怎么又被清理干净了？”混混将手指在街椅的老位置上擦拭干净，然后翘着腿坐下。他取出香烟点着火，环视着四周，开始盘算起了今晚的勾当。今晚可是难得能大肆破坏的好机会，没有人会来干扰他。
去酒吧里偷酒喝？还是到电器店里拆几台机器玩玩？嗯……当然是都要玩一遍，然后大肆放火！没错，就是要这样干，只有这样才能解恨！那个下午故意撞倒我的仿生人，我竟然没能当场拆了他！可恶，我要放火，烧一把熊熊烈烈的大火！
联想到接下来即将上演的刺激画面，混混兴奋得浑身颤抖。他一拍大腿站起身，随手将香烟撇到座面上用脚使劲碾压。熄灭的青烟飘入鼻腔里，他仿佛已经嗅到了焦黑发臭的气息。在心中腾起的破坏欲令混混不禁露出狞笑。随后，他再点着一支烟，大步流星地朝着目的地走去。
哈哈，接下来就是老子狂欢的时间了！
混混觉得自己的全身都在战栗。路过监控摄像头时，他必须铆足了劲才能假装正经蒙混过关。
不过，小人得志的时间没能持续很久。途经几条街道后，就在他路过拐角的瞬间，一个意料之外的人物出现在了他面前。混混惊愕地张开嘴，嘴角的香烟也落在了地上。
“你……你……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混混用颤抖的手指指着警卫队长SEL-003。
“怎么，不打算继续用低劣无趣的小把戏糊弄警卫了，市民？既然你已清楚自己的处境，那么……”SEL-003取出手铐，转而厉声喝令道，“现要求你服从执法者的管理，接受强制管制！”
“休想！”没等警卫队长把话说完，混混立刻转身开始逃跑。不过，无谋的举动在失败时只会显得很滑稽。没等他迈出腿，SEL-003便已瞬间移动到了他身旁。在他反应过来之前，混混的手臂便已被SEL-003闪电般扭在身后，并被手铐铐了起来。
“我、这、你这混蛋，立刻放了我！”混混的话语中充斥着含糊不清的脏话，“知道本大爷是什么人物吗？”
“我很清楚，市民。现在跟着我走。”SEL-003押着混混，强迫他走向停靠在马路旁的警车，“上车！”
车门在两人面前自动开启。清楚自己已无路可逃后，混混只得乖乖坐了进去。
“不是说好明天再关老子的吗？哼，等老子出来以后，你们就等着受苦吧！呸！”车门关闭前的瞬间，混混故意抓准时机，将唾沫吐到了SEL-003的军靴上。
“恐怕这是不可能的。”无视靴上附着的污物，SEL-003回应道，“你接下来将不再有机会为非作歹了。行动已经开始，没人会成为漏网之鱼。”
“没人……什么鬼……喂，你什么意思啊！”
警车启动，SEL-003阴森的面庞与他渐行渐远。向来肆意妄为的混混，此刻竟也在夏日里感到了一丝寒意。
路途上，他偷偷用被拷住的双手扭动门把手，试图逃离警车。
“立即停止你的行为，市民！”忽然，一根警棍抵到了混混的脖子上，瞬间吓得他不敢动弹。原本在驾驶车辆的警卫越过座位朝他亮出了武器，顶端的电极随时都能释放出高压电流。
“好、好！我服从、我服从！”屈从于威胁，混混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话、话说回来，咱这是在去哪里啊？警局？可如果是去警局的话，刚才的十字路口应该是往右拐……”
“不是警局。在将市民送往集体监禁的地点前，你们先要被集中起来。”
集体监禁？集中起来？
混混的额头不断淌下汗水。
不久，警车即将接近目的地。不远处街道的上空，充斥着聚光灯不自然的惨白。原本寂静的街道忽又变回了人声鼎沸的状态。只不过，与节庆时的欢声笑语截然相反，街道上像是正在发生一场骇人的踩踏事件。恐惧的呼喊、尖叫、哭泣此起彼伏，如锋利的针尖刺激着他的耳膜。
本能正在不断地发出警告。拐角外究竟是什么样的场景，混混根本不想知道。
就在这时，警车停了下来。
“喂，你们接下来到底要做什么？”顾不上被电击的恐惧，混混焦急地质问道。
没有回答他，警卫直接将混混拖下了车。作为被押送的犯人，混混被迫迈开双脚。
这便是警卫用行动做出的回答：“用自己的眼睛好好看清楚吧。”
等在那边的究竟会是怎样惨烈的景象？
最开始出现的是两道人影。前面的是仓皇逃窜的市民，后面的则是紧追不舍的警卫。市民笔直地朝着混混的方向跑来。眼神交汇的瞬间，混混看见的是一双因恐惧而睁圆的眼球。显然，人类不可能逃得过仿生人。一记警棍朝着膝关节横扫，紧接着再追加上凌厉的高压电击。几秒后，凄厉惨叫的市民没了动静。
“喂，你们究竟在做什么？这是暴力执法啊！你们怎能轻易就对一般市民……”以前，正是因为警卫总是采用过于温和的态度来治理街道，混混才敢于一直肆意妄为。
结果现在……
“啊！”被警卫唐突推了一把，混混失去平衡，踉跄倒地。没有手臂作支撑，他直接摔破了鼻子。鼻血混合着沥青的味道，直接流进了嘴角。
但即便如此，混混也依旧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伤口。他只是直愣愣地盯着眼前的景象，甚至差点忘记了呼吸。
这……天哪，仿生人把市民们全都抓起来了……
拐角外的大街上，混混看见了一道由市民组成的长龙。它一直蔓延到了街道的另一端，叫人望不到尽头。连周年庆典万人空巷的时候，混混也未曾目睹如此庞大的人群。
市民或恐惧、或哭泣、或愤怒，但没人能够逃离这条通往地狱的队列。没有人能，因为地狱使者死死钳住了他们的后颈——家政仿生人在身旁监视着，而外围的警卫筑起高墙。靠着暴力与恐惧，秩序被强行维持了起来。
盛夏残留的热量炙烤着每一位痛苦不安的市民。混混的脑袋有些发晕。那橘黄色的光芒，真的还是路灯吗？难道那不是烈焰的火光？那晃动的黑影，真的还是飞虫吗？难道那不是跃动的鬼影？诡异的夜空中，有的只有无从窥探的黑暗。
神情恍惚的混混被警卫强行拎起，硬生生地塞进了队伍。
路面上，残留着几道仍留有余温的血迹。而在附近警卫的身上，警棍沾着血。原本一直关心照料着主人的家政仿生人们，原本贴附于他们脸上的温柔也一并消失了。监护对象？难道不是一群需要押运的货物吗？
仿佛理所当然一般，仿生人们回归了冰冷的机械本质。
对仿生人来说，或许他们真正会听从的上级只有唯一一个：主脑，一位拥有自动管理网络以及城市最高管理者身份的仿生人。
在这座由仿生人管辖全部运作细节的城市里，主脑掌管着庇佑之城的一切。那座作为自动管理网络驻地的城堡，亦是主脑的办公室。
恐怕整场行动都是他一手策划的。宵禁，然后抓捕所有市民……主脑究竟意欲何为？
答案即将揭晓。
突然，地面发生了小型地震。沿着震动传来的方向，驶来了一列由客车组成的浩大车队。
“老天，这座城市真的能有这么多客车吗？”见到它们，市民们本就难看的脸色变得更加煞白。他们的目光无一不透露着面对生命威胁时的畏惧。
试想一下，一列能搭载多条街区的住民的车队，其长度能有多夸张。
街灯的灯光透过车窗映入车内，照亮的竟是一个个空空如也的空间，原本的座椅都已经被拆除了。这些车辆提供的作用，是“运送货物”，而不是“接送乘客”。
“喂，难道这些客车要拿来装下我们所有人？这、这些铁皮罐子究竟要做、要对我们做什么？”
在人们的惴惴不安中，刺耳的泄气声响起，车门打开了。
警卫们立即行动了起来。他们命令道：“全体市民，现在立即向客车移动！不准尝试抗拒命令，不准试图破坏队列！任何逃跑的市民都遭到严惩！”
哭喊声、咒骂声在人群中交织成一片：
有的人无视命令试图做最后一搏，结果却被警卫轻易抓住，被揍得失去了意识；
有的人还在错愕地东张西望，试图从仿生人的眼神里读出某些可以被误解成“恻隐之心”的情感；
也有的人低头不发一语，干脆承认了这场突兀的梦魇。
但无论是谁，在胁迫下都被迫迈出脚步，挤进了客车。
没有座位，所有人只能保持着站立，就像挤在罐头里的食物。失去意识的人则如同货物般被堆积在后方。车门的内外仿佛人间与地狱的分界线。车内闷热异常，连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客车还未出发，一些体弱的人已经开始摇摇晃晃了。
在将主人押送上车后，家政仿生人迅速归位，在人行道上形成了一列方阵。整齐划一的场景充满了怪异的氛围。
“哼，这些铁皮罐子怕不是在欢送我们。”混混一口唾沫喷在玻璃上，“你在那里吗，那个下午撞我的铁皮罐子？你的小大人一定因为你的背叛伤心死了，可不是吗？”
车窗外，一辆警车缓缓路过，驾驶车辆的正是警卫队长本人。
SEL-003一边巡视着眼前情势的进展，一边向主脑作汇报。他有条不紊地回应着上级的质询：“长官，市民们的抓捕工作正按计划预定有序进行中。此外，出现了尚在掌控中的少量脱逃行为。缉拿工作已经展开……遵命，长官。市民的运送任务即刻开始，‘清除计划’即将进入下一阶段。”
“清除计划？”混混扒着车窗，试图从SEL-003的话语中理解些什么。
不过，“清除”，这个词已经提示得足够明显了。
车队很快便载满了市民。没等人们站稳，车门便迅速合拢，宛如罐头刚刚完成了封装。
“……确认，长官。运输完毕后，焚烧厂的准备工作也将同步展开……”
满载的车队再次启程，没人知道他们即将前往何处。
“清除”、“焚烧”……
要知道，这场梦魇才刚刚拉开序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