隧道内,不存在一丝光芒,唯有孤独充盈胸间。
这条连通着郊区与市中心的隧道,属于为自动货车特别设计的超高速物流隧道。封闭的空间加之特别的低阻力设计,隧道允许自动货车以惊人的高速驰骋其间。正是这些隧道成就了城市难以被常规物流企及的物资输送网。
隧道平时严禁无关人员的进入,即便工程仿生人也只会在维护作业时现身。跟自身的高速相比,自动货车彼此的间距往往过于靠近。一旦在前方有货车遭遇事故,后方的车辆则会立即撞上,最终酿成惨痛的连环追尾事件。不仅隧道将因此瘫痪,灾难性的损失也将令城市难以承受。
在这样的生命禁区里,今天居然迎来了一位“偷渡客”。
呃……好想下车……
藏匿在货车车架上的缝隙间,朝伊沐脸色铁青、眉头紧锁。虽然货车的悬挂系统能有效避免货物的损坏,但夹缝间的朝伊沐却仍旧如蛋液般被搅得七荤八素。此外,他还必须时刻抱紧车架,不然疾风随时都会将他吹落。
被迫坐上疾驰的货车让他想起了坐过山车的经历。这种离危险只有一步之遥的刺激感……不不,游乐园的设施可强多了,眼下分明只有纯粹的痛苦。
各种折磨都在轮番上演。疾风冻僵了他的脸;原本被汗水打湿的后背现在冰冷刺骨;自己的手臂疲劳且酸痛;连肠胃都疼得像是被人踹上了一脚。也许他的逃亡还未接近尾声,但一连串的遭遇正将少年的意志推向边缘。
千万不能……掉下车,要被碾成泥的。
不知为何,这一趟风驰电掣的旅程巧合得就像是安排好的一样:女仆的搜查没能得逞,警卫队长的喝令被无视。少年就这么在因缘巧合中偷渡上了货车。
勉强伸出手,朝伊沐从口袋里取出了一只手表模样的装置。刚才警卫队长他们提到的“定位器”,就是这个对吧?如果他们说的属实,那么伍尔夫就能通过这找到他,而且只有他能。
隐隐约约地,这场逃亡似乎出现了尽头:离开隧道后,朝伊沐只需要找着一处隐蔽的位置躲好,然后伍尔夫就会找到他,将他保护起来吧。
可是,未来真会如此吗?
其他家政仿生人残忍背叛的模样,学生们遭到背叛后愕然的模样,这些都被少年看在眼里。
在原本坚定的内心里,嫌隙渐生。
他……肯定也已经变成这样了吧。我怎么能忘记呢?关心我,彼此之间既有欢乐也有吵架。但即便如此,他的本质依旧是一具机械的仿生人。我一直以来信以为真的,其实都不过是……模拟程序罢了。对他而言,我究竟算是什么呢?是家人,还是说只是任务?
如果朝伊沐依旧心存期盼,也许少年只会迎来他的“审判”。而在这场“审判”中少年即将见证,那道与其他仿生人的瞳孔全然一样,冰冷无情的眼神。
紧紧将定位器捏在手中,朝伊沐忽然有些茫然。要不现在直接把它扔了,然后躲在郊外的某处,能坚持多久就负隅顽抗多久?
我……这样继续抵抗下去真的还有意义吗?
迷途的少年闭上了双眼。这场突然的袭击将他抛入了没有退路可言的死路,黑暗中只剩下了无助的自己。
在同学们纷纷做出“放弃”的回答时,他却桀骜不驯得像个不良学生。然而,面对强大且无情的仿生人,朝伊沐究竟还能坚持多久呢?在这座由仿生人托管的城市里,人类的不堪一击不过是被常年忽略的事实。
在少年的脑海中,响起了另一道声音。
先不论其他仿生人,我在乎的,唯有伍尔夫是否同样已经背叛。这个问题……我的不安皆缘于此。但是我依旧在抵抗着,我也应该一直抵抗下去。
支持着朝伊沐在当下继续前进的力量,源于对答案的渴求。这是一个能决定幻灭还是希望的答案。
这道声音始终坚信着,光是怀疑根本无从动摇信念的基石。
对他而言,伍尔夫是最关心自己的人,是自己一生最依赖的人。也只有他能令朝伊沐真正地感到安心。即便整个世界都发生了异变,朝伊沐也愿意相信,伍尔夫会不惜一切代价在他身边、保护他。
两种矛盾的情绪在朝伊沐的思绪中交织。悲观正如病菌般扩大,但信念也在顽固地坚守。
我究竟该怎么做?
最终,朝伊沐没有将定位器扔掉,而是将其重新收回了口袋。鼓足勇气后,他做了一个决定:朝伊沐会等待伍尔夫到来,让他来宣布真相。
在这之后,朝伊沐稍微冷静下来,开始思考起了今晚发生的危机。
今晚的灾难,究竟为何会发生?仿生人突然叛变,将市民统统强行抓了起来。在街道上,警卫逼迫着市民登上客车,不知会将他们送往何处。
少年知道,统筹规划仿生人每日行动的是自动管理网络。而在此之上,管理着整座城市的人物,则是一位名为“主脑”的仿生人。
这场叛变绝对是他的主使。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违背一直以来的承诺?为什么要颠覆和平的日常?没有回答,问题永远多于答案。
而就在这时,自动货车忽然放缓了车速,疾风的呼啸渐息。原本漆黑的视野里,依稀出现了模糊的轮廓。
终于……要抵达隧道的尽头了吗?
不久后,货车顺利地通过卡口驶出隧道,来到了郊区。他的耳朵总算轻松了许多。柏油路面此刻竟有些刺眼。
在郊区的公路上,货车恢复了正常的行驶速度,载着朝伊沐在满是田野的道路上继续前进。
虽然还看不见外面,但朝伊沐已经能想象到身旁绿植遍地的模样了。这副与城区截然不同的风景原本是市民调养身心的好去处。在这里游玩的悠闲时光仿佛能让时间停滞一般。现在回忆起来,反而成了一柄扎心的尖刀。
不过,朝伊沐并不熟悉货车此行的目的地——工业区。温室、水培场、工厂,他都只从远处眺望过这些自动化设施。
再行驶一段距离后,货车最终在一座仓库旁的停车场停下。车身停稳后,电机也总算停止了震动。
终于能下车了,老天……
一阵折磨过后,他总算能离开了。活动着僵硬麻木的四肢,朝伊沐挣扎着钻出车底。夏夜的风吹拂在冻僵的脸上,他简直感受到了铁匠炉喷吐的热浪。
观望四周,附近似乎没有埋伏的仿生人突然出现追杀他。一时间,朝伊沐竟不清楚下一步该怎么走了。
等待,自己能做的除了等待还有什么?
总之先离开停车场吧。
离开仓库,朝伊沐行走在郊区的公路上。拜这场煎熬的旅程所赐,现在他仍觉得自己的身体还在震动。
放眼望去,近处的工业区厂房沉默不语,而远方广阔的田野则笼罩在浓密的黑夜里。行道树一个接一个地从他的眼前掠过。人行道上,朝伊沐看着自己的影子不断地被街灯延伸、缩短。
真是有够闲心啊,就跟郊游一样。但是,我又能做什么呢?
被迫逃亡的路途上,除了时刻压迫内心的敌人,更加令人心生恐慌的则是无事可做的焦虑。被恐惧蛊惑着,各类消极的想法油然而生。
如果我回头,我会不会看见女仆空洞的眼球在朝我靠近……
不会、绝对不会!快去想别的事情!
酸疼的双脚让朝伊沐步履维艰,但他仍在不断地行走着。忽然,他发现自己正下意识地朝着郊区的外围走去。
话说回来,我还从没去过城市最边缘的地方呢。
自出生以来,少年便从未离开过城市。极目远眺,远方的景色全是浓密的森林,不存在哪怕一条通往外界的道路。
机会难得,不如现在就去近距离地见证一下城市边缘的光景吧?
翻过贴有禁止进入标识的栏杆。路灯的光芒远去了,而脚底坚实的柏油路面也变作了原野。虫鸣演奏的舞台上,空气夹杂着淡淡的泥腥味。穿过荒僻的土地,照亮前进道路的是悬挂在空中的月光。即便在夏夜,清亮的光芒依旧透露出一丝寒意。
前进几分钟后,一道长坡挡在了朝伊沐的面前。
哈、哈……有些走不动了,这样还能坚持到目的地吗?那就……最后再坚持一下,直接站在山坡上远眺边缘的景象吧。
然后或许是最后一次,见证那片包围着城市的森林。
在他的身后,描绘城市夜景的灯光依旧耀眼,却又充满了诡异的死寂。微风拂过脸颊,朝伊沐闭上眼睛,想象着长坡顶端的风景。
长坡并不陡峭,但每一步都在耗费力气。朝伊沐究竟走了多久呢?一年?还是说仅有短短的二十分钟?
终于快到坡顶了……
朝伊沐喘着气,用双手撑着膝盖。
印象之中,除了自己眺望看见的森林以外,城市外边似乎不存在其他事物。真是这样的吗?但不论他怎样向其他人求证,自己也始终无法得到确切的答案。
不过没关系,今天朝伊沐终于见证了现实。谎言的面纱被撕破后,世界显露出了与少年的常识截然不同的真相。
朝伊沐站在坡顶,再次望向城市的边际线。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眼前的奇景他闻所未闻,他甚至忘记了疲劳。少年快走几步,视线却一刻也没有偏移。
森林……那些森林都消失不见了?
好、好恐怖的景象,那到底是什么!?
在朝伊沐的面前,矗立着一堵高耸的隔离墙。以高墙为界,内外侧的世界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在高墙的内侧,朝伊沐身处的仍是看似秩序井然的城市。
而在那高墙的外侧,曾经郁郁葱葱的森林消失了,取而代之则是连夸张的漫画也不敢描绘的梦魇。堪称地狱绘卷一般,外边的大地统统化作了焦墟的模样:
像是经历了推土机无数次翻来覆去的折磨,到处都能看见极不自然的断崖和天坑。少数勉强能算作平整的地块也全都干枯开裂。一双无形的利爪将大地肆意地撕裂、碾碎。大地的伤痕往往呈现着怪异的辐照光。在这些光芒的映照下,朝伊沐发现了几座建筑物和机械残余的躯壳。它们在风暴中扭曲变形,已经辨不清它们原本究竟是什么。
惊愕之中,朝伊沐抬头望向天空。怎想,天空之中竟也泾渭分明。以一道长弧作为分界线,城内和城外的景象被清晰地分隔开来:
城内仍是晴朗的月夜。
而在城外,阴云聚集在废墟的上空。电闪雷鸣,一场同样有着怪异光芒的雷暴正永无止境地持续着。闪电划破天际的瞬间,少年生平第一次目睹了宣言末日的风暴。
随着时间的推移,分界线似乎正在褪去。
属于风暴的部分正不断地攻城略地,将宁静无情地吞噬;曾经习以为常的晴朗天空仿佛只是脆弱的彩纸。看不见的火焰将它点着,灰烬飘散后显露出的才是世界的本质。
我不明白……这灾厄的景象到底是什么?还有谁会为他解答吗?
就在这时,朝伊沐的背后忽然传来了脚步声,将出神的少年硬生生地拉回了现实。
朝伊沐捏紧双拳,比确认考试成绩还要不情愿地回过头。一道熟悉的身影就站在他的面前。
他终于来了。
站在坡道上,笔直地注视着少年的,不是别人,正是伍尔夫。
连朝伊沐自己也未曾料到,此刻他竟满心怯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