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究竟在黑暗中穿行了多久？
雷暴的怒鸣渐息，手臂上再度传来了粗糙的触感。
我、我没有被摧毁？
没有闻到工厂里的铁锈味，自己也不像是被抛到了某条马路上。闭着眼睛，周身感到的唯有那如同林荫遮蔽下的幽静，附近只有他一人的气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沉稳、古旧的气息。风扇悠悠转动，鸟儿轻声鸣叫。
这里究竟是哪里？
顶着全身的麻木感，伍尔夫睁开眼，从地毯上爬起身。他看见自己站在房间的正中央。
很陌生，是没见过的地方。这里似乎是……某座别墅里的书房？
我是究竟怎么到这里来的……啊，伊沐！
那些警卫……伊沐肯定已经被他们押送到焚烧厂，和其他人一起被关了起来！行刑很快就要开始了，时间岌岌可危！
原本的恍惚复又变作激动的神情，伍尔夫冲向了书房的出口。
明明下定决心要守护好他，自己却失职了……不行，还不能放弃！既然我还能动，那我就必须不择手段地反抗！伊沐，我……不对，这样不对！
握着门把手，伍尔夫刚要破门而出，却忽又将手松开了。
呼——鲁莽行事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我只会再次被警卫击败。这里是哪里，自己为何会身处此地，自己被击败后又发生了什么？诸多谜团之下，现在最优先的不应该是冷静吗？理性地分析现状，然后才能找到破局的方法，不是吗？如果我就这么毫不知情地回到战场，那么现实只会让我更加清楚地意识到，单凭自己一人来对抗整座城市是有多么无力。
伊沐……
伍尔夫将拳头抵着门框，懊悔与理性相互交织。片刻后，他终于冷静了下来，转身重新面对书房。为了能理解自己当下的处境，他开始试着从房间里寻找蛛丝马迹。
伍尔夫浏览着房间里的大小事物。
粗略一看，这间书房的设计处处体现着古朴与科技风格结合后所展现的精妙平衡。
雕花的木质家具配以窗外和煦的阳光，闲适的空间确实能让人读上几本好书。茶几上摆着装饰用的葡萄酒，一旁的躺椅正对着窗外整洁的前院。窗外是小镇宁静的街道。整片空间充满了文艺氛围。
但转眼一看，房间里许多家具其实也是其貌不扬的智能科技。惬意的凉风正徐徐地从隐藏式空调里吹出。窗户能根据光照自动改变遮光度。办公桌上摆满了各式仪器。即便屋主人不在，计算机也在辛勤地忙碌着。
三屏显示器下遗落了一张工作牌。
“古惠鹃博士，人类神经学部门。从外貌判断，是一位年龄在三四十岁左右的女性。”伍尔夫拾起牌子，分析道。上面记录的信息显示，身份牌的所有者是一位科学家。她就是别墅的主人吗？
等下……奇怪，庇佑之城里有为市民提供这种科研职位吗？不对，入职时间……怎么回事，工作牌上记录的，分明是末日前的年代！这、这是旧世界的遗物！
伍尔夫连忙环顾四周，结果又找到了一个停滞在过去的电子日历。顿时，他对书房的印象发生了改变。周围的世界似乎属于过去，自己难道回到了过去，正身处大战前的“美好年代”？
不可能，我人还在庇佑之城里，对吧？也许城市在不为人知的地方保留了历史遗物，而我只是在机缘巧合下误触了这个秘密。
伍尔夫将工作牌放下。
谜团太多了，光靠猜测是没用的，先继续调查吧。
接着，伍尔夫又被书架上一本全息显像式的电子书吸引了注意。透过光学原理，电子书能将文字浮现在书本的上方。奇特的阅读方式在庇佑之城里也广受欢迎。不过，更出人意料的是书本记载的内容。
这是什么，《长期要闻摘要》？
将书本取下，伍尔夫让电子书随机显示出一张页面。
“反抗者们，新一轮战时经济与征兵法案已公布，我们绝不向那些科技公司和他们的机器人走狗屈服！自由日报，20xx年x月x日讯。”
这是……世界末日前最后一年的旧新闻。
没想到，书中竟然记载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重要新闻，时间跨度长达数十年。从第一个全自动生产机械诞生，到终末审判日降临，发生的重要事件在上面都能找到记录。从书中简明扼要的信息里，伍尔夫了解了许多自己不曾知晓的历史。
旧世界就是这么毁灭的吗？
伍尔夫翻到扉页，总之先试着从头开始浏览其中的内容吧。
“近日，堡垒科技公司正式对外宣布，旗下一款高智能机器人顺利通过了图灵测试。这一世界首款具备先进智能的机械，预示着新科技时代的到来。”
再翻到十几年后。
“数据表明，目前已有超过50%的职位由机器人担任，高危职位占比则超过了95%。新一代机器人在各行各业中都占据了一席之地，甚至由纯机械单位供职的企业也已不再新奇。有专家表示，近年来机器人和自动机械取代人类劳工的显著趋势成了社会失业率居高不下的最主要原因。”
“今日，在首都市中心爆发了大规模示威游行。因人工智能失去工作的劳动者成群结队地涌上街头，抗议政府应对当前失业危机的消极态度。游行过程中爆发了流血冲突事件，一名示威者遭警棍敲击头颅后送医不治身亡。”
“今日，政府宣布暂停对失业救济申请的处理与相关款项的发放，以应对失业救济造成的严重经济压力。在城市边郊地区，大量失业者聚集形成了贫民窟。这里物资匮乏，犯罪、卫生问题突出。此外，司法部宣布将对游行示威中出现的过激行为采取更加严厉的措施。最新款警用镇暴机器人已投入应用。”
再翻几页。
“紧急速报，从今日下午至午夜，多地发生了恐怖袭击事件。学校、市中心、火车站等人员密集地区均遭到了惨绝人寰的生化武器袭击。政府已于数小时前宣布了国家紧急状态。据可靠消息称，恐怖分子使用的是一种名为‘绿雾病’的生物武器。针对其传染导致的疾病，目前并无有效治疗手段，受害者死亡率极高。”
漂浮的文字下方刊载了几张恐怖袭击的现场照片。被封锁的街道、溃烂的肢体、散播着仇恨的绿色浓雾……
“紧急速报！就在十分钟前，多地爆发了武装叛乱。当地守军反应不及，地区迅速沦陷。叛军发言人声称再也无法容忍政府、金融集团及科技企业互相勾结的现状，要求政府即刻下台并移交政权。‘机器人夺走了我们生存的权利，现在我们只能靠武力将其从利欲熏心的政客手中夺回来！加入我们，我们将重建一个永远废止人工智能的家园！’国防部发言人表示，由军用机器人组成的快速反应部队已经开始与叛军交火。”
以这次事件为起点，局势便开始急转直下。各种仇恨相互交织，生存危机导致的战争愈演愈烈，最终世界陷入了无边战火。一方因利益抛弃了良知，而另一方为了生存展开了复仇。两大阵营交战，国别逐渐成了无足轻重之物。
伍尔夫一口气再翻过数页。
“审判日将临？有鉴于目前核威胁愈发严重的形势，堡垒科技公司近日宣布，将正式展开关乎人类存亡的科研工作。其中，由首席科学家古陈江博士提出的‘庇佑之城’计划尤为令人瞩目。在立项会议上，正方古陈江博士与反方普雷托夫博士展开了激烈的辩论。但在辩论中途发生了意外事故。古陈江博士突然发病倒下，辩论只得不了了之，会议直接过渡到投票阶段。目前立项会议的内部表决已经结束，结果将于后续新闻发布会公布。”
古陈江博士，没错，“庇佑之城”计划的主要发起者、策划者。现在他的遗体应该跟其他科学家一样，埋葬在城市外那座堡垒里吧。
等等，好像能联系到什么……
快步回到办公桌旁，伍尔夫再度拾起工作牌，比对着两人的容貌。
“古惠鹃”，没错，在线资料库有记录，古惠鹃博士正是古陈江博士的母亲！在大战爆发前，古陈江博士的父母在他国遭到了软禁，至此以后三人再也没有重逢……
怎么回事？
没等伍尔夫分析出更多结论，一道幻象猝不及防地窜入了他的眼前。
又一个记忆碎片：一连串模糊不清，但又意味深长的对话。
场景是一家倒闭许久的咖啡馆。在一张破旧塑料餐桌的两端，自己的对面正是那古陈江博士。
“……这就是我的提议。对您失去至亲的痛苦，我感同身受。我可以保证，这将是一次弥补遗憾、重头再来的机会。”
“得了吧，整个世界的苦难都是你们这些混蛋科学家造成的！这么多的悲剧……难道答应你就能挽回我的儿子吗？”
“请节哀，生命一经逝去便无法复生。但是，您的人生，还能重来。”
“我……”
“伍尔夫先生？”
他说了我的名字？
伍尔夫惊愕得直接将电子书扔了出去。
不对，兴许只是同名……但就算硬要狡辩，这场景、对话也未免太过熟悉了。
很不对劲，自己难道不是在工厂完成组装，编号为UH-41328的家政仿生人吗？那些不断想起的记忆片段……难道说，自己真的曾经身为人类，还与古陈江博士发生过交集？难道说，成为仿生人后自己被抹去了记忆？
震惊、疑惑、激动……复杂的情感在伍尔夫内心翻涌。
好巧不巧地，故障竟又发生了。他的身躯复又变得僵直，倒在了地上。被迫与外界切断联系后，无数噪点在漆黑的视野内飞舞。
等到视线再度恢复时，伍尔夫发现自己仰面倒在了壁橱下方。似乎在故障发作时，自己失去平衡时撞上了壁橱。有几个原本摆放在木架上的相框掉在了地上。
这……抱歉弄坏了相框。
伍尔夫连忙捡起摔碎的相框，将其放回原位。放置相框的中途，他发现这是一组以别墅前院为背景、依时间顺序排列的照片。
早期的照片记录了一家人的合照。
这是一家由杰出科学家组成的家庭。
随着时间流逝，婴儿逐渐成长为少年。年少时，古陈江博士便展现了他天才的一面。几乎每张照片都展示着他取得的荣誉。
但等古陈江长到与朝伊沐相仿的年纪时，他的父母忽然消失了。
因为从那时开始，他们的科研工作转往了海外。等到他们逃离软禁再次归国，古陈江博士早已在病痛的折磨中去世了。
从此，孑然一身的古陈江只能独自面对着镜头。连明亮的场景也被他的身影染成了肃杀的色调。
随后，照片的摄制中断了很长一段时间。因为古陈江不久便遭到了一场针对学校发动的恐怖袭击。自此，他感染了折磨终生的绝症，“绿雾病”。
即便是距离最近的照片，也摄制于袭击发生数年后。自从经历那场恐怖袭击以后，他的身形瘦削了不少，一副恶疾缠身的脆弱模样。但即便如此，他也依旧凭借努力和才华取得了诸多成就。甚至在未来，他一手创造了庇佑之城。
在那个时代，悲剧屡见不鲜。有的人因科技进步而敛聚财富，而有的人却因此失去了生计。在古陈江博士的眼里，这个并不平等的世界究竟是何物呢？
伍尔夫俯身捡起最后一块相框。忽然，一张信纸从相框夹缝里掉了出来。纸张有些起皱，像是被粗暴地塞进去的。
“欢迎回家，陈江。真是好久不见了，爸妈我们一直都很想念你。现在你一定很混乱吧，请放松下来，一切都能进入正轨的。现在的你正位于电子虚拟世界中。而在现实世界里，想必庇佑之城已经顺利启动了吧。陈江，自从那次不告而别以来，我们一直都很过意不去，遗憾没能为你做些什么。”
信纸上誊写着娟秀的字迹。
“但现在，我们将这最后的礼物遗赠给你：经过我、爸爸还有你的助手一致努力，我们继承并补完了你未竟的事业：意识体上传技术。并且，作为被选中的适配体，我们上传了你的意识。恭喜你，陈江。现在，作为庇佑之城的最高管理者，‘主脑’，你重获了新生。慢慢来，你会适应自己全新的身份的。我们还有很多想向你解释，这些全都记录在了计算机里。”
什么……古陈江博士，通过“意识体上传技术”，成了主脑？
此刻，伍尔夫震惊的程度恐怕不亚于刚刚作为主脑苏醒的古陈江。
一直以来，城市的管理者“主脑”，竟是古陈江博士本人！
然而，在了解了这一事实后，更多的谜团摆在了伍尔夫面前。
建立庇佑之城难道不是古陈江博士的毕生理想吗？那现在又为何要操纵仿生人，推翻迄今为止取得的所有成就，一把火将无数人的希望悉数毁灭？
还有另一点，伍尔夫自己究竟同他有着怎样的联系？“意识体上传技术”也跟自己有关吗？
只能试着去了解更多了。
将信纸放下，他快步走到办公桌前，解除了计算机的休眠。屏幕点亮，原本为古陈江准备的内容赫然出现在面前。为了能帮助苏醒的古陈江尽快熟悉全新的环境，留下信息的父母作了很多解释。
等等，古陈江博士似乎并没有全部读完。
“这里是哪里？”（已读）
“这里位于自动管理网络的主服务器，是一处由电子数据构建的虚拟世界。为了能让你尽快适应环境，我们效仿了我们曾经的家。当庇佑之城初步完成构建，也就是现在，你就会作为‘主脑’在这里苏醒。待你适应新的环境后，你可以离开虚拟世界，回到现实中。在自动管理网络驻地‘城堡’的顶端，那里将成为你工作的办公室。”
“现在我是谁？”（已读）
“让我们再解释一遍吧，现在你就是‘主脑’，自动管理网络和庇佑之城的最高管理者。就像在你的论文中阐述的一样，尽管自动管理网络能胜任它的工作，但为了计划的顺利进行，监督者的存在依旧不可或缺。毋庸置疑，作为创始者，陈江你是最适合担任‘主脑’的人选。而意识体上传则在技术层面上满足了必要的条件。
利用补完的技术，我们成功从将你的意识上传到了改进后的新式仿生人的机体内。这次我们成功弥补了你的缺憾，作为躯壳的仿生人已不再是有缺陷的。就像你设想的一样，完美无瑕的容器、独立自由的意志。希望你能理解我们，陈江。这是连你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的我们，唯一能做到的补偿了。”
“宏伟的事业，现在就全权托付给你了。”（已读）
“陈江，即便普雷托夫博士也不得不承认，‘庇佑之城’计划是当下最为合理的选择。它不仅能挽救最后的火种，还能阻止未来的人类再次踏入相同的歧途。作为父母我们想要支持你的理想。这项让文明再度繁荣的宏伟事业，现在就全权托付给你了。”
“对不起，陈江。”（*未读*）
在最后，古陈江博士的父母为他留下了一段视频文件。然而，古陈江，或者说主脑根本没去读过。伍尔夫有预感，面对明显最重要的内容，主脑刻意选择了回避。
至于他为什么这么做……
尽管有些过意不去，但现在不是顾虑的时候。伍尔夫伸出手指，敲下回车键开始播放。
抱歉要窥探隐私了。
于是，伍尔夫看见了，那些父母为他们的孩子留下的遗言。在他们的话语中，有天人永隔的懊悔，也有为孩子取得成就的欣慰。每一句都满溢着情感。
为什么主脑会不愿去看呢？难道说他……
“在我母亲的书房里四处窥探，玩得开心吗，伍尔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