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人！”伍尔夫惊讶地从椅子上弹起。从屏幕前抬起头，推门而入的正是古陈江博士本人。
又或者说，主脑。
身着白大褂的主脑，仍是习以为常的研究者着装。自从脱离恶疾缠身的人类躯体后，主脑的眼神更加锐利了。然而，在这份犀利之下，是毫无人文情怀的冷漠。原本的热忱消失了，这是他……主动舍弃的吗？
“‘什么人’？怎么，我可是主脑，连对上级最起码的礼节都没了吗？呵，也罢，反正所谓最高权限对你来说根本没用。”主脑嗤笑着一脸警惕的伍尔夫，随后旁若无人地走向窗边。
“说实话我蛮感兴趣的，为何你也能远程连接进这虚拟世界？嗯……机缘巧合，再加上属于同类型的缘故吧，毕竟我们彼此都不是纯粹的仿生人。对我们来说，机械的躯体不过是我们意识的躯壳。不过不像我，你的机体是失败的残次品。”
“你什么意思，‘意识的躯壳’？难道说……我真的曾经是人？难道在遥远的过去，我与你达成了某项协议：你利用‘意识体上传技术’，让我成为仿生人，却失去了记忆？”
“哦？看来封锁记忆的防火墙已经有相当程度的崩溃了。没错，你不是单纯的仿生人。”主脑大方地承认道，“你也是当年‘意识体上传计划’的参与者之一。唉，一场夸下海口，却最终带着失误匆匆结束的实验。但别担心，记忆不是丢失了，只是被封存起来了。过去会重新找上你的，不如说现在就已经开始了。记忆碎片将会越来越完整，但故障也会越来越频繁。”
“故障……”
“等你记忆完全恢复之时，你也将因机体崩溃而死去。”对伍尔夫最终命运的预言。
“我……”
这解释了不少疑惑：一闪而过的记忆片段、不明来由的情感、逐渐严重的故障……
望着窗外，主脑继续说道：“你一直都是个执着的人，伍尔夫。只要守护家人的决心还在，你就会一直振作起来，甚至有胆量对抗死亡。唉，可惜啊。说实话，忤逆我的命令，你真是令我感到佩服。说不定你即将再度踏上相同的命运啊。”
“‘同样的命运’……什么意思？”
“看看这个。”说完，主脑从书柜里取出另一本电子书，抛给伍尔夫。
上面记载着一则过去的当地新闻：“警方围捕行动失败，连环杀手再夺一少年性命，父亲孤胆深入仍痛失骨肉”。背景图片是一座废弃工厂的外景。
光是看着照片，伍尔夫就觉得有一块巨石压在了胸口。
这则新闻，为什么我会有印象？
伍尔夫没有细读，而是直接放下了电子书。
“……主脑，你不是来喝下午茶的，对吧？”短暂沉默后，伍尔夫决定暂且先压下疑问，“我知道你是来消灭我的，因为我违背了你的意志。但纵使如此，我也要郑重请求：主脑，放弃‘清除计划’吧，现在还有挽回的余地！想想你的初心、你的理想！想想为了支持你而牺牲了自己最后时光的父母！”
“哦，那两个人……所以你不想了解那则新闻跟你的关系。”主脑不置可否，反而环视起了四周。他看着书房，时不时伸手抚摸家具。
主脑感慨道：“甜蜜的故乡，唉，甜蜜的家，真是令人怀念。然而啊，他们真以为用虚拟世界将这里再现，再将我关进这具躯壳里，就能弥补那么多年的过错了吗？就能让我原谅他们了吗？”
砰！他突然挥出拳头砸在了窗框上。
“不能、绝对不能！到头来我不过是他们的工具！他们真的在乎我的死活吗？当我遭到恐怖袭击，在医院里挣扎求生的时候，不辞而别的他们有想过要回来吗？当我被绝望笼罩的时候，他们被软禁海外，音讯全无；到了我因绝症行将就木之时，他们也没有一次联系我的尝试！尽管他们有递送信息的门道！”
“讽刺的是，”主脑挥舞着拳头，“在我终于咽气之后，他们却突然抓准世界毁灭的时机匆匆回国了！他们是来做什么的？是来窃取我科研成果的！不光是窃取，他们甚至还擅自修复了我失败的项目！看看我，‘主脑’，成了他们最成功的实验品！说什么‘补偿’……明明是想让我死了也得当牛做马，确保这个已经失败的庇佑之城不会出岔子！”
“不，我想并不是这么回事……”回想起刚才的遗言，伍尔夫反驳道。
主脑不屑地打断了他：“是吗？你又懂什么，把命赔上也救不回儿子的悲催父亲？”
“你究竟在说什么？我……你如此贬损自己的父母，你究竟想表达什么？”
“表达什么，你还不清楚吗？”主脑摊开双手，“是厌恶啊！厌恶利用自己的双亲，厌恶抱着错误理想的自己，厌恶这座毫无希望的城市！所以啊，这就是我对你请求的回答！”
请求我不要抹除庇佑之城是吧？想要保护自己的孩子是吧？
“我——拒绝你的请求。”主脑用拳头捶打胸口，然后直指伍尔夫，作出宣判，“已经没有理由去维护一座失败的城市了。‘庇佑之城’计划是痴心妄想。即便这曾是我的心血，我也再找不到理由在失败的作品上浪费时间。现在该做的是亲手将其终结。”
“失败的？”伍尔夫诧异地问道，“为什么，这难道不是你的毕生理想吗？用城市来拯救文明、实现平等！许多人为此呕心沥血！”
“不，再也不是了。”主脑摇着手指，“呵，不明白为什么是吧？既然你这么想知道理由的话……告诉我，伍尔夫，一个健康的社会应该是随着时代发展不断进步的，对吧？”
“……确实是这样。”
“那么你再好好看看，看看街道上的现状，看看这个病态的社会！每个人都被仿生人惯养着，宛如行尸走肉！没人在乎城市的运作，没人在乎科技的发展！社会停滞不前！”
“怎么可能？我看到的市民都是健康的，现行的教育方针完全可以促进市民……”
“哼，实行了合理的教育措施之后，徒于表面的人口素质确实还过得去。但事实上呢？有了人工智能高效地维持城市的正常运转，市民既无工作的必要，也失去了工作的意义。所谓工作不过是则流于表面的形式主义。市民们不为生存奔波，却依旧能安然地度过每日。而作为结果，社会安于现状，毫无进步的力量！文明已然陷入了停滞不前、宛若死亡的状态！普雷托夫博士的预言，竟完全应验了！所以我说，庇佑之城是失败的！”
“难道就没有纠正的方法吗？”
“没有。看看这片被人工智能逼得别无选择的大地。‘两条死路’，庇佑之城不过选择了其中一条。”主脑斩钉截铁地回答，“既然事到如今已经没什么能拯救文明，那就别再垂死挣扎了。”
“你怎么能……”
“好了就是这样，伍尔夫。解释到此为止，我已经仁至义尽了。”
话音刚落，原本祥和的街道上响起了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在前院的空地上，阳光投下了一道道令人胆寒的阴影。紧接着，一支全副武装的警卫小队闯入了伍尔夫的视野。只需主脑一声令下，他们便会立刻行动。
“如果我是你，我会果断地选择放弃。”主脑劝诫道，“你的故障已经恶化到一定程度了，折磨还是用短痛来结束会比较好。况且还有过去那些发生在你身上的悲剧……最好还是别想起来吧，这同样也是为了你好。”
没想到，主脑得到是明确的拒绝。面对荷枪实弹的威胁，伍尔夫反而如高山般屹立着，呵斥道：“你高高在上太久了，主脑！现在的你抛弃了理想，傲慢地俯视着世界，甚至被自暴自弃和偏见蒙蔽了双眼！为什么遇到挫折便抛弃一切，就因为你自以为文明走到了死路？那我就要驳斥你，告诉你庇佑之城有值得继续存在的理由！”
“是吗？所以死到临头，你还想驳倒我喽？”主脑摇摇头，“真是有趣，为了拯救自己的儿子竟能无谋到这种程度，简直就跟过去一样。呵，历史真是相似，我甚至能构想出一个让历史重演的绝佳‘剧本’……对啊，不错不错，我有主意了……行啊，伍尔夫。回到这里，本来我打算着要清理掉你这个误闯虚拟世界的bug，但现在我改主意了。我将推迟焚烧厂的测试准备工作，伍尔夫。为了你，我将推迟毁灭这座城市。因为我即将举行一场能够决定命运的辩论，而对手是你。”
“‘能够决定命运的辩论’，你什么意思？”
“‘挑战’，”主脑竖起食指，“现在我向你提出挑战，伍尔夫。我的挑战内容如下：你将需要逃回现实，在指定的时间内突破警卫的封锁抵达我的‘城堡’。然后，在接下来的辩论战上，你必须要驳倒我，让我承认庇佑之城有继续存在的理由。倘若你做到了，我就会特例饶过那位名叫朝伊沐的少年。他将得到悉心的照料，直到寿终正寝。”
“但还请注意，我允诺的特赦并不包括你。”主脑特别提醒道，“存在于你机体中的致命故障是不可逆的。你的死亡将很快到来，最好把握好这最后的时间。”
随后，主脑用挑衅的眼神盯着伍尔夫：“你的命运已经注定了，但你的孩子的结局或许能因为你的殊死一搏而发生改变。所以怎么说，你要接受吗？”
你要接受吗？
其一，突破警卫的封锁抵达主脑的办公室‘城堡’；
其二，驳倒主脑，让他承认庇佑之城有继续存在的理由。
主脑的挑战十分苛刻，甚至野蛮无理。他这是真心在考验我，还是纯粹想要戏耍我取乐？不论如何，倘若我想拯救伊沐，眼下这或许是唯一行得通的道路……我要接受吗？
伍尔夫忽然有些想要发笑。对他而言，犹豫是多余的。再怎样权衡利弊，他都不会指向别的选项。
回应主脑的，是伍尔夫饱含决心的眼神：“我接受挑战，但你最好不要食言，主脑。”
圈套也罢，他定要豁出全力拯救伊沐！
“接受了？很好。赶紧做下准备，挑战马上就要开始了。”就像结束了开幕致辞的主持人一般，主脑潇洒地转身走向门口，“那么，这位病入膏肓的老爹能否创造奇迹改变命运呢？就让我拭目以待吧。”
主脑离开书房的瞬间，警卫也立即有了动作。
“进攻指令已下达，开火！”
什么，挑战已经开始了？！
没等他反应过来，一枚火箭弹已笔直地奔着伍尔夫袭来。
他连忙趴下躲避。刺眼的尾焰从他身旁曳过，紧接着周遭便发生了猛烈的爆炸。天花板被炸出一道巨口，楼上的钢琴砸了下来。火海霎时间吞没了整幢别墅。
一张焦黑的照片从伍尔夫的眼前飞过。
那么，就让你见识见识我的决心吧，主脑。
伍尔夫将陷入地面的钢琴当作垫脚石，顺着天花板的缺口爬上了二楼。在他后方，急促的脚步声此起彼伏。警卫也正在突入建筑。
随后，伍尔夫舍身撞开房门，接着又沿着走廊笔直地奔向了离后院最近的窗户。警卫的行动也很迅捷。在他刚抵达窗边的瞬间，警卫也恰巧赶到了。
破窗，快，跳下去！
双方眼神交汇的瞬间，伍尔夫舍身破开窗户纵身跃下。电磁弹从他的身旁呼啸而过。在下方，迎接他的是石砖路面。他翻滚承受住硬着陆的冲击，随即撞穿护栏逃到了街道上。
伍尔夫横穿了一整片街区，最终抵达了虚拟世界的边缘。
这个虚拟世界只构建了数条街道，街区如浮空岛一般悬浮于世界的顶端。岛屿外是一望无际的白色。此刻，伍尔夫正站在实与虚之间的断崖上。
原来如此，恐怕……这就是离开虚拟世界的唯一方法了。
从色彩的分界线上往下俯瞰，底端都是未经渲染的纯白。
别害怕，伊沐，我回来了。
伍尔夫不再理会身后的脚步声。他将双**叉抱在胸前，纵身一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