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鸟拍打着翅膀,形单影只地飞向远方。乌云正在不断地聚集、下沉。在这阴雨将落未落的时分,冬日的严寒早已将这阴暗的郊区浸透。
颓废的街道犹如放任不管的藤蔓般恣意生长、朽烂:无人处理的成山垃圾、年久失修的危楼、污水横流的路面、林立的简陋棚屋、暗无天日的巷道……光是闻着附近的腐臭味,似乎都能见到死神从自己的身旁经过。
在大战终结前的最后一年里,即便下水道里的老鼠也能嗅到毁灭的气息。致命的辐射即将覆盖这片大地。也许当下的人们还不清楚未来的命运,但显然他们已经不在乎了。
咣当——咣当——沿着横跨郊区的铁轨,轨道列车行驶于半空中,用夸张的角度在各个建筑之间腾挪。整片贫民窟都听得见列车运转时的噪音,小型地震日复一日折磨着难民们的神经。
不久,轨道列车从一幢简陋的公寓前经过。在公寓楼大门前,恰好站着一位衣着邋遢、满身尘土的男子。他抱着从信箱里取出的信件,身形摇摇晃晃。列车掀起狂风,差点将信从他手中吹落。
“伍尔夫收”,看来都没有投错地址……该死,头好痛。
寒风掠过伍尔夫的额角,犹如砂纸磨过开放的伤口。
宿醉……真是难受,为什么我会宿醉……醒来时身旁散落着一堆酒瓶……该死,完全没有记忆。我睡着之前把它们都喝了?现在究竟是什么时候?
忍受着头痛的折磨拼命回忆,但伍尔夫就是无法消除记忆的断层。
不行,傻站在楼下吹冷风也无济于事,先上楼吧。
顺着楼梯回到家中,关上门,然后最要紧的便是反复检查门栓。除非它已经严丝合缝地重新插上了,伍尔夫才能安心……
怎么是新的,我什么时候换门栓了?
“牧亦,牧亦?”转过身,伍尔夫呼唤着儿子伍牧亦。他看向一旁被帘布隔开的单间,那里是专门留给儿子的个人空间。
“……”没有回应,但依稀能听见吐息的声音,大概还在睡觉吧。于是他停止了呼唤,不忍心去打断牧亦的美梦。
手里揣着信,伍尔夫没有急于去阅读,而是先用困惑的目光打量着自己那简陋的住宅。因为酒醉忘事的缘故,自刚才被冻醒以后,到处都充斥着错乱的感觉。
在自己的床铺旁,空酒瓶凌乱地堆放着。满是灰尘的空气中还残留着酒气。伍尔夫将手放在改造成火炉的油桶上,柴火的灰烬早没了余温。乍眼一看,面前似乎还是一如既往的模样:脏乱的住房,隔三差五才来的供水,被迫适应的难民生活。
伍尔夫呆滞地望向窗外。昏暗的街道加上迷糊的意识,他根本判断不出现在的确切时间。
他挠了挠自己的络腮胡,迷糊的思绪令他难以思考。于是他接了些冷水拍在脸上,但收效甚微。唯一变清楚的,是透过裂开的小手镜映出的,自己那因憔悴而格外衰老的面容。明明实际还没到四十,但身体却已在苦难中加速老去。
最近的几年,伍尔夫都是在艰难的生活中度过的。
先是妻子供职的学校遭到生物武器袭击,自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成为受害者的她在医院里痛苦地离世;
再不久后自己被新上任的人工智能程序顶替丢了建筑设计师的工作,所谓的博士文凭成了一张废纸;
失去经济来源后,伍尔夫被迫带着年幼的儿子离开城市,来到了这穷困的贫民窟挣扎求生。
一家人平稳度日的愿景,美好,却已一去而不复返。
不过至少牧亦还在,这样伍尔夫还能强迫自己振作起来,驱策自己出门做零工、拾荒来维持每日温饱。偶尔伍尔夫能找到一两本故事书,他便会在晚间拿出来念给牧亦听。等牧亦静静睡去,他便会祈祷,希望能有甜美的梦境让自己的孩子暂时脱离苦海。
好了好了,别发呆了。接下来……让我看看这些信上都写了什么。
伍尔夫在床铺上坐下,检查着信件里面的内容。
其中多数是长年积累下来的各类账单。
要居住在这里,居民就需要向当地的地头蛇上缴“税金”。自从人工智能大规模取代人类劳力后,被当局抛弃的难民只得聚集在边郊的贫民窟里,被迫接受恶势力的管辖。不过,尽管犯罪频发、苛捐杂税繁多,依附于黑帮反而成了难民最好的选择。至少在这里,他们很难遭到反抗军以各种名义进行的掠夺,也不会被看中地盘的科技企业夺走家园。
在剩下的信件里,伍尔夫看到了带着古怪符号和标语的传单、欺诈广告、地头蛇发布的行政令,还有雇佣炮灰的招募令。
信件大多已经泛黄,毕竟他早没了每天检查信件的习惯。又不是过去的自己,每天神经质一般地检查电子邮箱,看有没有最新的日常事务。除非信箱满到溢出,他根本不在乎有没有人向自己寄信。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自己刚才忍着宿醉起来时,总觉得有种非冲到楼下检查一遍信箱不可的冲动呢?这种焦急的感觉……我不会惹上什么祸端了吧?但为什么我记不起来?啊啊啊!
想到这里,伍尔夫忽然皱紧了眉头。现在只剩下了最后一封信在他的手中。还没等他拆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便扑鼻而来。
心跳在飙升,这里面究竟会是什么……
忍住想要立刻逃跑的恐慌,伍尔夫展开了信纸。
“伍尔夫先生:你的试炼开始了。地点:最近的那家废弃面粉厂。午夜12点之前还不来的话,试炼就算失败。我会将你儿子的尸体寄给你——‘分期投递’。”
伍尔夫觉得自己要喘不上气了,他连忙将纸盖上。
不、不对,一定是自己看错了!那肯定是某个宣扬末日的疯子捏造的谎言,赶紧把它烧了吧!烧了烧了!
伍尔夫不停地深呼吸,想要稳住自己摇晃的身躯。
但如果我其实没看错……
伍尔夫捏紧拳头,用颤抖的手指再度抓起信纸。
怎想,信纸竟突然发生了骇人的变化。特制的油墨接触到空气后,一张血手印忽然自纸张上浮现,大小正好与少年的手型相符。
什……
紧接着,没等伍尔夫反应过来,更多的血手印自信纸上浮现。两个、三个、一堆……血色很快便吞没了纸张,恐怖电影里的惊悚桥段就这么摆在了他面前。
伍尔夫立刻反射性地将纸撕成了碎屑。额头、后背,冷汗止不住地渗出。
想起来了,我终于想起来了,那一直困扰着我的记忆断片!我刻意逼迫自己忘掉的,究竟是什么……
就在昨晚,一度崩溃的伍尔夫喝醉了酒,结果就这么昏睡到了下午。酒精兴许能帮他短暂地逃避现实,但现实终究会重新找上他。
“牧亦?牧亦!你在家里对吧?快别睡觉了,先回应我一声啊!”伍尔夫绝望地叫喊着,跌跌撞撞地奔向儿子居住的隔间。
熟睡的牧亦,应该还在这帘布后面,对吧、对吧?
不、不不。事到如今,即便傻瓜也没法自欺欺人了。掀开帘布后,伍尔夫看见的是一片狼藉。破碎的书页、凌乱的杂物,儿子不见了踪影。
伍尔夫捂着脸,无助地在家中打转。
三天前,趁伍尔夫不在,牧亦被闯入家中的犯人绑架了。凶手不是谁,正是那个臭名昭著的连环杀手。
连环杀手最早现身于几年前。游走在各个贫民窟里,他专挑孩童下手。跟常规罪犯不同的是,他从不勒索钱财,也从不将人质拿去贩卖。相反地,他会向人质的双亲提出“试炼”,承诺通过试炼便能赎回他们的孩子。
然后,案件的最后往往只会剩下被残忍杀害的孩子,以及父母崩溃的背影。通过残忍的杀害折磨无辜的家庭,他每次都能满足自己变态般的心理。如此乱世,竟成了罪犯与疯子的游乐园。
他掳走了牧亦、他掳走了牧亦……为什么这个混账要找上他,为什么当时我没在家里……
把拳头揍在墙上,手指的疼痛比不上那更加钻心的剧痛。
报应吗?那就找我啊,凭什么要找上牧亦?
在那个噩梦般的傍晚,伍尔夫抱着一天的收获正要回家,结果却看到了虚掩的家门。他清楚,这在贫民窟里意味着什么。他连忙丢下手中物品冲进家门,随后便看见了家中的惨状。被凶手整得一片凌乱的房间里,一直乖乖等他回家的儿子没了踪影。
凭什么、凭什么……
之后的三天都是在混乱中度过的。记忆支离破碎,印象中自己一直在东奔西走,试图找到有关牧亦去向的蛛丝马迹。被讥笑、被安慰、被敲诈……
夜晚变得格外难熬。每次试着入睡,他都会被噩梦惊醒。天蒙蒙亮了,而伍尔夫却依旧坐在没了余温的火炉旁,睁着布满血丝的双眼。
唯一有用的信息来自一对同样受害的夫妇。他们告诉伍尔夫,连环杀手会在实施绑架三天后寄信过来,邀请伍尔夫参加一场特别的“试炼”。倘若伍尔夫的表现能令杀手满足,他便会释放孩子。不然……
“不然呢?”即便清楚是明知故问,伍尔夫依旧惶恐地追问。
夫妇沉默着,给伍尔夫看了眼两人残缺的双手,以及他们孩子的黑白相片。
“放弃吧,伍先生,您的孩子已经……没救了。以后无论杀手寄什么过来都不要看,直接埋起来。因为他分批寄来的是……呕……”光是联想到当时的惨状,夫妇便当场开始了干呕。
遵照夫妇的说法,连环杀手会在今天寄来信件。在昨晚,等待如同炼狱般煎熬。伍尔夫逐渐承受不住,结果大醉了一场。
酒精为伍尔夫制造了一场梦境,让他以为自己回到了过去。现代都市五光十色的生活忙碌且缺乏人情。但重点在于,他那平静却幸福的家庭又回来了。
为什么梦境如此美好,却又如此易碎?
悲伤过后,如今充盈着胸膛的是对凶手的无尽憎恨。伍尔夫悲愤地攥紧了拳头。
我一定要让你付出代价,连环杀手!
接着,伍尔夫从隐藏的保险柜里取出了仅剩的家当。他要用这些钱购置武器,孤注一掷。
既然法律已经无法维持正义的话……我不仅要亲手救回牧亦,还要将子弹送进凶手的头颅!
准备妥当后,伍尔夫踢开了家门。在楼梯间上,他撞倒了路过的邻居。
“喂,你长没长眼……”跌坐在台阶上,邻居本想抱怨两句。结果见了他气势汹汹的眼神,话语全都憋了回去。
要是没能救回牧亦,他怕是不打算活着回来了吧。
扯紧衣领抵御风寒,伍尔夫大踏步朝着黑市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