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如空中楼阁一般,列车轨道不是从旁途径,而是从中横跨了整片郊区。在各幢楼宇间蜿蜒向前,时而掠过建筑的顶端,时而从中横穿而过。在这片如野草般无序生长的世界里,没有什么事物是奇葩的,所见皆为合理。
一辆陈旧的列车正晃晃悠悠地行驶在轨道上。不牢靠的零件互相挤压发出尖锐鸣。车厢内,乘客三三两两,彼此沉默不言。
坐在开裂的塑料座椅上,伍尔夫俯瞰着窗外的世界。
随着人工智能的不断发展,失去工作的难民被先后逐出了城市。逐渐地,他们聚集在郊区,组建了一座座不受政府管辖的卫星城市。近年来,随着新的人口失控性地涌入,肆意建造的简陋棚屋如恶瘤般不断蔓延。有的地方甚至变成了暗无天日的密林,终日弥漫着腐烂的恶臭。
唯一还算整洁的是最中央的老街区,毕竟这里就是统治一方的地头蛇的“政治中心”。时不时地,这里会有他的私军巡逻,维持街道的秩序。其中,一幢地标级的高楼最为醒目——修缮良好,还有装备精良的保镖守护。这里便是他的行宫。
讽刺的是,尽管地头蛇残暴地统治着附近的居民,他也依旧是这片贫民窟里唯一的秩序维持者。或者说,他是少数能让人们活下去的希望。因此,即便会被不断地压榨,人们也只能舍弃尊严、委曲求全。
而在这般压抑的生活中,人们倒是有一个“古典”的泄压方法:时不时地,地头蛇和他的手下会抓来在役的机器人,然后如同对待死囚般将它们在广场上斩首示众。在这之后,机器人残缺的肢体会被挂在街头,供人们殴打、唾弃。
曾经的工人、白领……所有因人工智能失去工作的人都很开心,没有什么比痛打仇人更爽快的了。
这么做……也许有用吧。
到了夜晚,五光十色的霓虹灯会将中央街区彻底笼罩起来,专门为统治者准备的夜宴将再度开席。
在少有的节庆的日子,伍尔夫也会带着牧亦去老街区游玩。人生越是艰难,人便越是想要通过某些方式来麻醉自己。甚至光是坐在露天店铺里,看着那些令人目眩的灯光,都能让伍尔夫产生一种错觉:一切仿佛又回到了那繁华的都市,自己似乎还在过着那忙碌但美好的生活。曾经的家还在,家人们还在等着自己回家。但梦境易碎,幻觉转瞬即逝,现实马上又找上了自己。
伍尔夫盯着灰暗的天空,遥远的天边仿佛传来了战机引擎的轰鸣。战火连绵不尽,无数平民正深受苦难。
然而,真正为这片大地带来苦难的始作俑者却仍在冷漠地坐视世界步入深渊,自己却并未受到影响分毫。即便这些人没有亲自动手,还试图拿人工智能当挡箭牌,但他们分明满手血腥。他们……那个垄断了人工智能技术的上流社会,占足了人工智能带来的福祉,却又想当然地一脚踢掉了所有的底层雇员。
就是因为他们,害得伍尔夫在苦苦挣扎中,终究还是失去了自己建筑设计师的工作。被解雇那天他烧掉了自己的博士文凭。数载寒窗后,最终成就的竟是废纸一张。
在途经一处修缮不佳的地段时,列车忽地震了一下,让人以为车厢要脱轨了。
唉,这辆列车就没平稳行驶过,就跟自己颠沛流离的生活一样。
这几年以来,伍尔夫遗失、变卖了许多物件。为了牧亦,许多珍贵回忆的见证都被迫失去了。现在他又要牺牲重要的事物了。但只要能保住牧亦,他相信一切都是值得的。
但那个掳走牧亦的精神病人又是怎么想的呢?万一他只想让我像那对无助的夫妇一般深陷绝望呢?万一他已经把牧亦……
光是想象,伍尔夫就觉得自己要虚脱了。
从怀里,伍尔夫取出了张泛黄的照片。那是他唯一保留下来自己妻子的照片。他双手合十将照片夹在手心,闭上眼,开始了一场简陋的祈祷仪式。
“弥弥,请你保佑好牧亦,让他安然无恙。我一定会亲手将他救回来的。”伍尔夫低喃道,“我不是懦夫,倘若必须要以自己的性命作交换,我绝不会犹豫。只是,万一我也不在了,牧亦该怎么办……我甚至不知道他接下来会面对什么!”
在医院里失去妻子那天的痛苦回忆,再度浮现伍尔夫的脑海。
我明白的,我都明白的啊,弥弥。就算隔着玻璃、只能用眼神交流,我也明白。你要我以后无论遇到怎样的困难,都要为了牧亦坚持下去。但现在,我可能有些……坚持不下去了……
“我……我真的很无助。弥弥,你能告诉我吗,接下来我究竟该怎么做?牧亦是我们之间唯一的联系了,我该怎么做才能救下他?我时常想起过去的日子,倘若我能更有才干些,不至于被人工智能抢了工作……我怎能不自责,凭什么啊!只能在病床前送你离开、保不住赖以生存的工作、在平民窟里流浪……凭什么……难道说我终究只能失去一切……”
远方的妻子沉默不语,唯一能做的就是送来一场转瞬即逝的梦境。
忽然,在高楼的顶部,郊区最大的霓虹灯被点亮了。迷幻的光芒笼罩在伍尔夫身上,犹如一根火柴在空寂的雪夜点燃。
梦境之中,伍尔夫惊讶地发现自己又回到了繁华的都市。在一间狭窄但舒适的公寓里,团圆的一家人围坐在餐桌上。窗外车水马龙,喧嚣不断。室外的寒冷令人感到孤独,但家中始终是温暖的。伍尔夫想摸摸牧亦的头,还想将弥弥抱在怀中,感受她的体温、她的气息。
等到伍尔夫真的伸出手,轻轻一碰,泡沫便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