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楼梯间一路往下,伍尔夫离开街道,进入了地铁维护线路。漆黑的房间里,沉滞的空气被这突然的访客所搅乱。穿行其间,漂浮的尘埃从伍尔夫的耳畔缓缓流过。
附近有伏兵的可能性很高,我必须当心。
伍尔夫安静地潜伏着,时刻注意着脚下。直至确认周边没有可疑的动静后,他才小心翼翼地伸手打开电灯的开关。灯光点亮的瞬间他立刻翻身躲入最近的掩体下,直到再度确认没有动静后才探出身。
这里是……维护车间,真是堆满了各式工具和器械啊。
修车槽上停放着一辆列车车厢。它原本要接受维护,但随着主脑新命令的颁布,许多例行作业都被取消了。
幸运的是,伍尔夫计划中要使用的轨道车并没有不翼而飞。它正好就停在轨道上,通往隧道深处的道路畅通无阻。他走上前,仔细确认着车辆的状况。
这……至少状态还算良好,能正常使用。
但这真的能算车吗?就像光秃秃的骨架一样,这辆轨道车只安装了必要的基本结构。大部分的零部件能从外面直接看到。驾驶座也很拥挤,大部分承重空间都留给了工具。除了驾驶员以外,其他工程仿生人只能扒着支架,挂在车外随车前进。就算是工程车辆,它也设计得太“极简实用”了。
别抱怨了,至少还是辆车。
伍尔夫登上轨道车,将电源接通。所幸,跟它的外表一样,启动后电机的运转也很稳定。随后,他打开聚光灯、加大了电机功率。轨道车的速度很快开始攀升。它承载着伍尔夫,这场地底世界的短暂旅途就此展开。车轮在轨道上疾驰,开始“哐当哐当”地发出规律性撞击的声音。
与此同时,随着伍尔夫的不断深入,来自地表的通讯逐渐变成了难以辨清的杂音。
“报告…(杂音)…没有…(杂音)…”
到了最后便彻底没了信号。伍尔夫轻敲天线,但频道依旧是混乱的杂音。
希望警卫已经被自己远远甩在身后了吧,不过别太乐观。
在隧道里,轨道车疾驰着。不过这次它的任务不是地铁的日常维护,而是为了帮助伍尔夫攻克主脑的挑战:突破警卫的封锁、战胜主脑、救下朝伊沐。
一边驾驶着车辆,伍尔夫一边在处理器中构建了一幅完整版本的地铁线路图。必须要规划好正确的路线,才能避开伏击成功抵达城堡。
最好避开主线,一直沿着维护线路前进。确实,地铁隧道盘根错杂,宛如一座庞大的迷宫。但这里毕竟是受到监控的公共交通网络,不是什么天然形成的洞窟。如果警卫想要在半路堵截,那他们并非做不到。
此外,就客观而言,城堡是无法利用地铁隧道直达的。
所以伍尔夫还需要决定一个合理的出口,作为地下行程的终点站。简单判断的话,选项有很多:另一个维护线路的出入口、下水道、通风管……多数都是可行的路线。自然,地铁站台肯定是行不通的。
既然如此,就先选择这个路线吧。唉,在隧道里迂回周折,感觉自己就像田鼠躲避兔狲一样。
得出结论后,伍尔夫“合上”了处理器中的画面。经过计算,伍尔夫没有选取最快的捷径,而是一条沿途颇为周折、但足够安全的路线。
考虑到可能的意外,最好还要保留几条路线作备选。
大约十几分钟后,伍尔夫已经远离了市中心。幽深的隧道内,前方的黑暗连聚光灯也无法刺穿。
远离了往日一派繁忙的通勤景象,孤身一人穿行于隧道内,气氛开始变得难以言喻的诡异。电机运转的噪音不足以掩盖从远处传来的金属扭曲时的哀鸣。仿生人不需要呼吸,但伍尔夫依旧能感到重物挤压着自己的胸口。
就在这时,轨道车在一道分岔口前遇到了阻拦。伍尔夫跳下车,控制附近的道岔,将通行方向转到了计划路线中的位置。
好,让我们继续……嗯?
伍尔夫这才注意到,他即将前往的路段被封上了大量的封条。这些封条颇有年代感,似乎在庇佑之城刚开始建设时就已经存在了。清晰可见地,这是条禁止通行的轨道。
没错,在规划路线时,伍尔夫确实有留意到通行的禁令。但在禁行理由一栏,他查询到的却是空白。不是事故,也不是维护,隧道本身畅通无阻。
这……那又为何要禁止通行呢?也罢,具体缘由对当下来说已经不重要了。既然这条路线能避开警卫的监控,那么便有冒险一试的价值。
回到车上,伍尔夫加大功率,硬是突破了封禁的封条。
他很快便会明白了,为什么这片区域会被禁止通行。
这……
闯入禁区后,眼前的景象开始逐渐偏离原有的认知。
大段大段老化下垂的电线,崩解坍塌的混凝土墙壁。铁轨锈迹斑斑,地上堆积着瓦砾,许多枕木也被抽走了。在基础设施被修缮至极致的人工智能都市里,这般颓废的光景是它完全不该拥有的阴影。
这里难道是……旧世界的废墟?
比起不安,伍尔夫更多地感到了诧异。
事实上,庇佑之城并非是平地而起的。在它的脚下,是一座曾经高楼林立的城市遗留的废墟。作为遗产之一,庇佑之城继承、改造了它庞大的地铁网络。怎想,地铁内竟然存在着未曾翻修的线路。不仅是市民,连大部分仿生人也未曾了解。这些废墟长眠于此,与街道相距不超过百米。
为什么这里一直都没有被改造、修缮过……
又怎想,理由竟会如此明显。
逐渐地,伍尔夫发现了人类曾经生活过的痕迹。在墙壁上,他发现了他们遗留的涂鸦和文字。绝望充斥着整条隧道:
“我好饿,食物已经吃完了。”
“连神都已经抛弃我们了吗?”
“机器人去死!”
“去外边找食物的人已经三天没回来了。”
“抗辐射的药剂已经用完了,再这样下去的话……”
“妈妈要我吃一个会‘变得幸福’的药。我没敢吃,逃出来了。”
世界终结后,为了躲避致命的辐射,幸存者们躲进了地铁隧道里。然而,地铁厚实的混凝土层对辐射的防护并非万无一失。
在涂鸦长廊的尽头绕过弯道,一座临时避难所赫然现身。
到处都能看见苟延残喘的痕迹。幸存的人类曾经在这里苦苦挣扎,忍受着辐射对自己的侵蚀,每分每秒都在挑战着生存的底线。然而,煎熬的最后并没有曙光。
驾驶着轨道车,伍尔夫穿过早已倒塌的防御工事,驶进了避难所的内部。以地铁原有设施为基础,幸存者们自己动手搭建了一系列最基本的生活设施:挤作一团的简易棚屋、畜栏、小市场、至今还能闻到气味的旱厕……少数能被称作“房间”的地方则被改造成了领导者的居所。
他们究竟在这里生存了多久?五年?十年?二十年?
在一团余烬旁,伍尔夫看见了众多横陈的尸骨。
多数幸存者最终都聚集于此……在同一天走向了同一个结局。
其中一人手扶着朽烂的吉他,有些尸骸的手骨中则握着生锈的枪械。在这些残骸的头颅上,不少都带着弹孔。
不难想象,日复一日的艰难生存下,幸存者逐渐耗光了赖以生存的物资。食物、水、抗辐射药物、希望……
等到一切皆已迈入死局,他们便簇拥在一起,在吉他孤寂的弹奏中走向了解脱。等到这里的男女老少皆已离去,周围便只剩下了隧道空洞一片。
光是进入此处,一股被死者紧盯着的恐惧感便油然而生。难怪庇佑之城从未改造过此处。即便不相信鬼神的存在,庇佑之城的设计者们也从未想过要打搅一座充斥着痛苦与绝望的乱葬岗。
为了能早点离开这片被诅咒的坟墓,伍尔夫慌乱推动着握柄,再度加大了电机的功率。令人心生畏惧的景象从眼前飞驰而过。伍尔夫时不时地回望身后,反复确认有没有怨灵跟随着自己。
呼——等到终于拉开距离,伍尔夫才松了口气。能直面亡灵而泰然自若,恐怕也只有那些纯粹的仿生人了。而伍尔夫却不同,他的“灵魂”同样来自过去。
只不过……
伍尔夫凝视着延伸向前方的隧道。
他自己是怎么想的呢?在得知自己曾经为人类之后。
当伍尔夫,或者说UH-41328诞生于生产线上之时,他便被明确地下达了身为家政仿生人的任务。在这之后的每一天里,伍尔夫都始终一心一意地照料着朝伊沐,守护着少年的人生。起初,他认为这是身为仿生人必须严格遵守的命令。
但最终伍尔夫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早已超越了命令。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手臂。不像人类,他用的是人造的仿生机械臂。然而,他的情感却是半点不假:如今在他内心当中,一股迫切的焦虑始终挥之不去。
理由或许很简单,伍尔夫只是想作为父亲,履行他未能尽到的职责。对他而言,朝伊沐早已超越了所谓的“监护对象”。为了少年,伍尔夫胆敢违抗主脑,即便需要逆流而上他也不在乎。
因为伊沐是我绝不能失去的儿子。
是的,他的第二个儿子。
伍尔夫忽然认识到了主脑提出“挑战”的深意。不论他秉持的是善意还是恶意,主脑分明是要将那个冬天的噩梦再现……他究竟想做什么?
不知为何,一股凄凉的感觉从伍尔夫的胸口飘过。不是因为阴沉的隧道,而是因为一个不好的预感。这股预感如同预言家般宣告道:
尽管振作起来吧,尽管去坚守决心吧!但不论你怎么做,未来也依旧会以悲剧收场,就像过去的梦魇一样。你改变不了命运!
闭嘴,你这个悲观的家伙!
伍尔夫抱着脑袋,对自己怒喝。
又或许,这并不是什么突然冒出的预感,而是不曾磨灭的记忆。就像主脑说的,某种封印正在减弱,伍尔夫的记忆正在复苏,穷追不舍的过去即将回到他的身边。
虽然现在对过去的回忆还是支离破碎,但再过上不久,过去的伍尔夫便会亲口告诉自己,他究竟是怎样经历失败、振作、再继续失败的悲剧循环的。
就在当下,伍尔夫已经对过去有了明显的印象。
但不论如何,现在要做的事情终归是不会变的。
在思绪的末尾,地底的旅程也终于迎来了终点。伍尔夫加大功率,让车轮沿着坡道攀升。计划中的终点站就在不远处。
好巧不巧地,伍尔夫身上的天线突然接收到了一段微弱但连续的讯号。
又能收到警卫的通讯了?
伍尔夫连忙举起天线仔细聆听,手指也已搭在了扳机上。
“……长官,位点DP-3的爆破炸药安置完毕,正在待命!”
在另一边,SEL-003回应道:“明白。现全线爆破点均已安置完毕。攻坚组做好准备,爆破组立即起爆!”
“遵命!”
“明白!”
爆破?!难道警卫要……
处理器快速分析了通讯的强度。得出的结论显示,最近的信号源离他很近,简直就是……
伍尔夫抬头向上,仿佛能直接透过混凝土看见警卫。
……简直就是炸药正位于他的斜上方!
伍尔夫立刻拉下了紧急制动杆。
同一瞬间,他的头顶传来了撼天动地的爆破声。猛烈的轰击下,混凝土倒塌,沙尘和瓦砾劈头盖脸向他袭来。片刻过后浓烟稍微散去,光线顺着新开辟的洞口投射了下来。
“攻坚组,正在突入隧道!”
几道钢索被扔进了隧道。一支由数名警卫组成的小队立即行动,顺着钢索滑进了隧道。
在其他的隧道里,类似的突击也在进行中。
“这里是DP-3,开始搜索嫌犯!”
双脚刚碰触地面,敌人便进入了搜索姿态,追寻着嫌犯的下落。
就在刚才,伍尔夫抓准时机避开了袭击。现在他正躲在车尾,谨慎地判断着局势。
不愧是警卫队长。自以为逃离了他的搜捕,却依旧会被他堵截在终点。刚才的一连串爆破,恐怕就是他试图在多个路线阻拦自己吧。不过……警卫现在还是被迫分散的状态,还有突破的空间。
伍尔夫握紧手中的武器,等待着时机。
烟尘终于消散,坡道上轨道车的轮廓开始在警卫眼中显现。
“发现轨道车!”打头的警卫立即报告道,“长官!DP-3发现一辆停在轨道中央的轨道车,可能是嫌犯曾经使用过的交通工具!”
“了解,嫌犯不可能离开太远!继续搜查,援兵已经在路上了!”
“明白!”
眼前一共有三名警卫……
伍尔夫将自己的身躯严严实实地藏在车身的掩护下。
前方,其中一名警卫正踩在瓦砾上,向轨道车靠近。只见他越过车侧,猛地越过拐角,正好与躲在车尾的伍尔夫打了个照面。
措手不及的,会是谁呢?至少不是伍尔夫。
“是嫌犯,他……”在警卫发出警告前,他的身躯直接被伍尔夫如蛮牛般顶到了半空。瞬间的加速下,他没能来得及反抗便已被猛地砸向了墙面。
打倒第一名警卫后,伍尔夫接着立即举起武器,对准了其余的敌人。
第二名警卫,击倒;第三名背对他的警卫,同样击倒。在电磁脉冲的轰击下,二人纷纷瘫痪倒地。
第一名警卫的机体在墙上砸出了裂痕,但他还能战斗。警卫向伍尔夫挥出警棍,但伍尔夫硬是沿手腕接住了这道凌厉的火花。随后,他借势抓住警卫,将他从自己的肩头摔向了反方向。警卫再度栽倒后,同样被EMP霰弹枪利落地终结。
袭向警卫的闪击令他们猝不及防。顷刻间,敌人纷纷被打倒,如断线木偶般倒在了伍尔夫的脚下。伍尔夫推拉唧筒,一枚用尽的能量电池从抛壳口飞出。
与此同时,警卫队长收到了警报。
“我方小队遇袭失去响应,嫌犯正位于DP-3!各单位,立即上前围剿!”
糟糕,增援要来了,得快点脱困才行!
现在伍尔夫有三个选项。其一是撤回隧道内,但他必定会被敌人追赶;其二是继续冲向计划的出口,但敌人必有堵截。
伍尔夫俯身在警卫身上拿了些装备,然后抬头看向了头顶新开凿的洞口。现在距离城堡已经很近了,最多也不过几条街区的距离。
倘若自己全力冲刺的话……
喂,主脑,警卫的围攻理应在抵达城堡的瞬间就结束了,对吧?
那就选择其三,冒险赌一把!在被追捕的同时,直接杀进目的地!
伍尔夫站在被抛下来的钢索旁,利用它全力攀向了地面。即便隔着路面,他也能感到警卫行军时地面的颤动。而现在的他,正迎面朝着敌人奔去。
在快爬上马路时,伍尔夫取出刚才捡来的装备:数枚烟雾弹,并顺手拔下了插销。预制的弹簧装置击发,引信也已点燃。伍尔夫将它们依序掷出。落地后,烟雾弹的落点形成了一道纵列。
伍尔夫跳上地面后,一堵由浓烟组成的城墙也陡然升起,将他笼罩其中。
在他身后,警卫的增援也恰好抵达了。
SEL-003也一并赶来,下令道:“嫌犯想要利用烟雾的掩护突围,立刻开火拦截!”
下一瞬间,EMP和电磁弹接二连三地向伍尔夫袭来。盲射的火力从他的头顶呼啸而过,如同怒气冲天的象群般横冲直撞。
好猛的火力……绝对不能停下来!
伍尔夫尽可能地压低身躯,一边抵抗着威压一边拼尽全力沿着烟雾城墙冲刺。
约五十米外,烟雾城墙的末尾,一条运河横在伍尔夫面前,而眼前的升降桥是附近唯一的通道。出于安全考量,只有桥对岸有控制桥体升降的装置。
快,去桥对面将桥升起,拦住警卫!
但后方的SEL-003也看穿了他的想法:“不要让嫌犯突破!装甲车,立即摧毁桥面!”
他……他说什么?
砰!砰!
没等伍尔夫脱离烟雾,他便立即被一连串怒号的炮火掀翻在地。
这时他才看见,在河对岸,之前那辆轮式装甲车正赫然伫立。一座多管机炮正肆意地倾泻炮雨。
震耳欲聋的炮火下,桥面被轻易撕成了扭曲烧焦的躯壳。碎片纷纷栽落水面,伍尔夫的前路被摧毁了。
伍尔夫回望身后。烟雾散去后,茫茫地全是敌人的身影。
一副自己即将被包围的态势。
不,你们休想摧毁我的意志!
伍尔夫将视线转向浑浊的河面。他随即将拳头锤击路面,撑起了自己倒下的身躯。他直接踩着桥面的残骸,将它当作跳板,纵身一跃。水花溅起后,伍尔夫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水底。
不久,SEL-003率领着人马赶到了运河边。河面被猛烈的冲击掀起了无数道涟漪,但并不见伍尔夫的踪迹。他看着河面,挥手向部下下令:“技术警卫,让无人机扫描运河的内部!”
无人机迅速行动起来,反复发射的扫描电波简直能绘出一张详细的河床地貌图。但即便如此……
“长官,无人机在对岸的排污口找到了被暴力拆毁的闸口,嫌犯已经逃逸。”
“我明白了。各单位,嫌犯已经逃逸,继续追击!”
玻璃面罩之下,没有部下能窥见警卫队长的思绪。
这仅仅是第一关,伍尔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