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啊！”伍尔夫的意识终于重返了水面。挣扎着从地上爬起，他搀扶着操作台，胸脯因渴求氧气而急剧起伏。
环视四周，整间实验室被刺目的红光笼罩，耳畔充斥着警报的尖鸣。
“所有人员，请撤离，请撤离……”广播同样片刻不曾停歇。
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也不清楚自己多久以后会发病，但现在要做的事情……
“牧、牧亦……咳咳——我通过挑战了，现在那个混蛋应该立即兑现承诺！”他抓起对讲机，“喂，杀人犯，你听见了吗？我儿子现在在哪里？”
“嗞……嗞……”没有回应，对讲机俨然已成了废铁。
接着，伍尔夫扭头看向显示器。结果画面上除了“无信号”以外便是满屏的雪花点。自此，连环杀手失去了踪迹，牧亦也一并没了下落。
“混蛋，卑鄙无耻的小人！”伍尔夫怒骂着，将对讲机砸到了地上。
很好，就让你见识见识戏耍我的下场……
没等他掏枪将对讲机打碎，一边的雪花屏忽然消失了。取而代之地，显示器上有了新的画面。伍尔夫狐疑地凑近，于是看见屏幕上正显示着工厂里部分监视器的实时图像。信号源共计四处，分别位于工厂的不同位置。
牧亦想必被他藏在了监视器下的某处。还在故弄玄虚是吧？真有闲心雅致……
伍尔夫紧握着显示器，仔细搜寻着儿子的下落。
在哪里、在哪里……找到了，牧亦在那里！
画面中，牧亦的身影出现在了附近一条小型运河的河道中央。他失去了意识，身躯瘫倒在一块简陋制成的浮板上。在雨幕和寒风的交替吹打下，浮板如落叶般起伏、漂荡。在他的下方，寒冷刺骨的河水随时准备着，要将少年的体温彻底夺走。
竟然放在水面上！等等，他怀里抱着的是什么？那是……
连环杀手没有刻意去隐藏牧亦的踪迹，但他依旧充满了恶意。
“该死，狗杂种！”伍尔夫恨不得一拳将台面砸碎。
那个混蛋把另一个绿雾病喷雾罐放在了牧亦身上！快醒来啊，牧亦！快把那个危险的玩意儿扔掉！
连环杀手的企图就跟他的獠牙一般明显：要想救下牧亦，伍尔夫就必须在未知的时限内赶到他身边，及时除去毒气的威胁。不然，喷雾罐就会被远程启动！
可恶……快、快跑起来！
然而，没等伍尔夫动身，另一场变故便已令人猝不及防地袭来。
夜空中，数道探照灯的光芒突然倾泻而下，将漆黑的工厂点亮如白昼。与此同时，自头顶也传来了螺旋桨的轰鸣声。它愈发喧闹，甚至盖过了实验室里的警报声。
怎么回事，有直升机！？
伍尔夫难掩自己的震惊。他再度看向监控。画面中，果真有数架直升机正悬停在工厂前的空地上。
这是……这是附近城市特警队的直升机！
片刻过后，绳索纷纷自机舱里抛下，一支特警机器人小队索降了下来。只见它们迅速展开队型，有条不紊地闯进了工厂内部。
究竟是为什么……为何警方要在这种时候对一家废弃的工厂发动突袭？他们平时不都忙着维护城里各大集团的利益吗……难道是来抓捕那个连环杀手？但怎么可能会这么巧合？不，这肯定是故意设计的阴谋！混蛋，你肯定清楚自己今天会被抓是吧？
事实上，在贫民窟里有这么一个不成文的常识：离执勤的警用机器人远些，它们并不在乎误杀平民，也从不需要为此负责。
伍尔夫毋庸置疑已经卷入警方的行动中了。在这些机器人眼里，他会是什么样的人物呢？
首先，伍尔夫会很可疑，所以肯定会被拿枪指着盘查一番。
该死……连环杀手肯定在监视着事态的进展。一旦我向警方投降，解释自己是无辜的，他肯定会启动牧亦身上的喷雾罐。我唯一能做，便是无视机器人的警告，全速逃离。
于是，伍尔夫便成了一个拒捕的嫌犯！
兴许这就是连环杀手期待的——一场别无选择的无辜者被警方误杀的好戏。当然，他也“慷慨”地给予了懦夫保全自己的方法：向警方投降，然后坐视自己的孩子被毒杀。
不行，牧亦，唯独你不能出事！要撑住啊，爸爸马上就来救你！
不能再拖沓了，伍尔夫全力冲出了实验室。走廊内回荡着他豁出性命狂奔的脚步。
“发现敌情，准备交火！”底楼，特警机器人也陡然加快了步伐。显然，它们以为自己听见了正在逃窜的嫌犯。
警方正在赶来。人生多次惨败于人工智能的伍尔夫，能在这场生命的赛跑中获胜吗？
“哈、哈、哈——”
牧亦……我必须赢！
继续奔走在走廊上，伍尔夫即将穿过一道拐角。就在这时，突袭发生了。
啪——离伍尔夫最近的窗户突然炸裂，一道身影出现在了窗外。它腰间系着钢索，刚从屋顶上索降下来。
特警机器人将配枪对准他，喝道：“嫌犯，立刻投降！你将因为……什么、伍尔夫？！”
伍尔夫早已激动得失去了理智。因此他没能注意到，自己听见的分明是人类警官的声音。
你犹豫了是吧？但我怎么可能会放过你的破绽啊！
伍尔夫大吼着，舍身撞向了敌人。警官反应不及，直接被撞出了窗口。
自己多半已经被确认成嫌犯了，但我不在乎！
伍尔夫继续冲刺着，一路踉跄，总算抵达了运河的堤岸。
在运河的正中央，牧亦的身影无比明晰地浸入了他的眼帘。在少年的身旁，无数滴雨珠在水面激起涟漪。
在伍尔夫的身后，特警机器人、无人机紧随而至。无数道灯光汇聚在他的四周。
透过广播，它们严厉地警告道：“嫌犯！你已因多项绑架与谋杀罪遭到通缉！立刻缴械投降！试图反抗或逃跑，我们会开火将你击毙！”
“……”伍尔夫沉默着，背对警方的身影没有挪动半寸。
“第一次警告！”
真的要这么做吗？
伍尔夫的肺因粗喘而刺痛，耳畔则激奏着心脏的高鸣。
没错，我就是要这么做，这就是我以命相搏的决心！
对准冰冷的运河，伍尔夫纵身一跃，激起了激烈的水花。接着，他奋力挥动着自己的四肢，朝着牧亦所在的浮板游去。
“哈、哈——”
好冷、好冷啊！绝对不能停下，千万不能！得尽快……把那罐子扔掉，然后将牧亦送回堤岸上！
凛冬之下，寒冷彻骨的河水如嗜血猛兽般疯狂地吞噬着伍尔夫，他的体温每分每秒都在流失。身躯变得僵硬，呼吸也变得艰难。每一口吐息都是与死神的抗争。
身后，那些死脑筋的机器完全没意识到什么叫误会，反而更加确信了他嫌犯的身份。
“嫌犯试图逃逸，立即开火！”枪口纷纷指向伍尔夫，满溢的杀气远比寒冷更让人窒息。
血染运河……难道冷血杀手期待的场景即将上演了吗？
不过，伍尔夫已经不在乎了。他只是奋力游动着，希望能在最后一刻除去威胁孩子生命的毒气，即便这要以自己作为代价……
“开火……”
“停火、快停火！”
所幸的是，转机发生了。刚才的人类警官终于赶到了现场。他似乎是机器人小队的队长。从整场行动的细节里，他敏锐地察觉到事有蹊跷。
只见他高举着拳头，命令道：“停下，立即停火！没我的命令，全体单位不得轻举妄动！”
听到长官的命令，众机器人、无人机只得解除了原本剑拔弩张的姿态。倘若他再晚到几秒，恐怕伍尔夫已经被电磁弹射穿了吧。
虽然嫌犯的身份还未解除，不过至少误会已经暂时被压下了。伍尔夫松了口气，甚至忘了自己还在与低温搏斗。被堤岸上众目光注视着，他终于抵达了儿子躺着的浮板。
太好了，喷雾罐还没启动！
他连忙抓过牧亦怀中那个邪恶的载物，转手将它葬进了河里。
伍尔夫快被冻僵了，打颤的舌头艰难地组织着话语：“牧亦、牧亦！儿子！你快……醒醒！我们、我们要回家了！”
伍尔夫托举着浮板，准备将牧亦送到岸边。
之后的话……只要还没被冻到失去意识，伍尔夫便会马上向警方举手投降。至少那个人类领队多少还有些理智。无论他想询问什么，伍尔夫都将和盘托出。
就快到了……双腿没知觉了……
就在这时，牧亦忽然恢复意识，睁开了双眼。
“爸、爸爸？”孩子的眼神依旧迷茫，但至少已经不再黯淡了。
“没错……牧亦，爸爸在这里……”伍尔夫故作轻松地回答，“别担心，坏人都不见了……我们要回家了！”
没错，儿子，我们很快就能回家……
呵呵呵——
怎么回事，难道是低温引发的幻觉？只能听见雨滴落下的世界里，伍尔夫分明听见了讥讽般的冷笑。
在伍尔夫的身后，原本冷静的警官忽然变得十分焦急。
“啧，怎么回事？无人机操作员，你给我把那架无人机停下，我还没有撤销停火……什么，你什么意思，被不明信号劫获？”
短短几句仓促的话语，足以宣示着新危机的降临。
后面……发生什么了？
伍尔夫惊慌地转身。那架不听指挥的无人机就眼前，它正在笔直地朝他袭来。
究竟是怎么回事，不是已经停火了吗？
在距离伍尔夫约有十米时，无人机悬停在了空中。它什么都没做，只是居高临下地用傲慢的姿态审视着他。
“是哪里的信号劫获的，你有能力定位目标吗？”
被劫获了……现在不是警方在控制这架无人机……
“我要你感受绝望，呵呵呵——”连环杀手的诅咒清晰地回荡在他的脑海。
是连环杀手！先不说是怎么做到的，现在肯定是他在操纵无人机！
对准伍尔夫的要害，一枚阴毒的匕首刺出。即便没有低温，眼前这惊骇的一幕也足以令他的血液凝结。
不，事实上连环杀手现在还不想要伍尔夫的性命。卑劣的杀手想做的，是故意当着父亲的面，谋杀他的儿子！
杂种，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你伤害不了他的，你休想伤害牧亦！
伍尔夫慌乱地拔出手枪，对准眼前的威胁不断射击。
第一枪、第二枪。子弹命中了一发，但无人机的装甲轻易弹开了弹丸，它只是踉跄了一下；
第三、四、五枪。无人机开始机动了，伍尔夫冻僵的手臂根本追不上它的速度；
第六枪、第七枪……
啊啊啊！为什么！
伍尔夫的虎口被后坐力震得生疼。他痛恨自己没有参加过枪械培训，也痛恨此刻自己那根本不听使唤、哆哆嗦嗦的手指。
命中啊，命中啊！
就在这时，头顶传来了子弹上膛的声音。自负的操纵者，现在才让无人机进入了攻击姿态。
“啊！！”伍尔夫如困兽般怒吼道，“牧亦……趴下……我身后！”
只见他将牧亦挡在了身后。伍尔夫决心拼死一搏，用自己充当肉盾保全儿子的性命。
“算了，别想着把无人机夺回来了！全员射击准备，目标那架失控的无人机！”定位连环杀手的尝试失败后，人类警官不得不放弃，然后命令机器特警们举起了武器。
被夺走的无人机也终于停止了移动。
连环杀手很清楚，自己的演出就要到此为止了。于是他驱动无人机，不断加速着旋翼。紧接着，就像骑士之间的长枪对决一般，无人机笔直地朝着父子发起了冲锋。
绝不让你得逞，杀人犯！
双方的距离不断地拉近。就在最关键的瞬间，伍尔夫开火了，无人机也开火了。
砰！
砰！
双方擦身而过。
这一瞬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伍尔夫看着自己发麻的右手，这才发现他的手枪早已崩飞跌入了水中。但附近还有另一片水花。无人机残破的躯壳也一并沉入了河底。
我做到了？我战胜那个连环杀手了？
“牧亦……牧亦！危险解除了，别害怕，我们终于安全……安……”
“爸爸……”迎接父亲的，却是令他万般惊恐的话语，“我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了……”
不、不，这不是真的，牧亦你千万别……
不是冰冷的河水，而是温热的血液浸染了伍尔夫的肩膀。
无人机成功发射弹丸命中了牧亦。任谁都知道，这是……无可救药的致命伤。
“爸爸……想回家……”
雨忽然稀疏了，世界也一并陷入了缄默。伍尔夫仿佛行尸般失去了思考能力。自己真的还在前进吗？还是说只是原地等着被冻死呢？在他呆滞的视线中，只有一个正在消逝的生命。
阴森的笑声萦绕于耳畔。
“我要你感受绝望，呵呵呵——”
费尽万难总算将儿子拖上岸边后，伍尔夫不顾浑身的颤栗，试图堵住从儿子腹部涌出的鲜血。
“撑住……儿子，求求你，撑住啊……”
但那又有什么用呢？在打造杀戮工具上，人类向来颇具才能。苦难者流出的鲜血早已浸透了荒原。
忽然，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那是……雪？晶莹的雪花落到牧亦的身上，摔成碎片，却……没有融化。
“爸爸，我觉得……好冷……我想回家，好想回家……想回到城里的那个家……”牧亦涣散的眼神迷茫地搜寻着父亲的身影，“爸爸，你现在在哪里？妈妈她……究竟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我、我就在这里……牧亦，别害怕，爸爸就在这里。再坚持一下，我们能回家的……对，就是城里的家。妈妈已经答应了，只要牧亦回到家了，她也很快就会回来的……这次我真的没有撒谎！真的……我们全家团聚，好不好？对了，吃完晚饭以后，我们去游乐园玩好不好？你想吃什么爸爸都给你买，想玩什么妈妈都会陪你……”
牧亦胸口的雪融化了，只因为从伍尔夫眼角洒落的泪水。但一片雪花融化了，还会有更多的雪花从空中洋洋洒洒地落下，将孩子的身体埋葬。
“嗯，谢谢你，爸爸……”
“我……不、不！再坚持一下，牧亦，千万别睡着！”伍尔夫握着牧亦冰冷的小手，犹如牵着风暴中即将断线的风筝。一旦细绳断裂，孩子的灵魂便会消散在无尽的黑夜，无处寻觅。
求求你，别离开我……我真的要一无所有了……
另一边，警官也赶来了。
“怎么会变成这样？牧亦……为什么，到底哪里出了差错？”见状，他连忙挥手下令，“急救员呢？快叫它过来，这里需要急救！”
随后，他伸手摇晃着伍尔夫的肩膀：“伍尔夫？伍尔夫？哥哥！你振作一下，回句话！”
空洞的眼神里完全没有其他事物的存在。
接着，警官疑惑地查看着手臂上的电子设备，然后朝伍尔夫的外衣口袋伸出手。从那里，他竟然取出了一枚小型装置。
追踪器……这个追踪器原本应该在那个连环杀手身上才对啊！可恶……凭什么，这明明会是一场手术刀般利落的缉拿行动！
“该死，我们被耍了！”警官将追踪器砸到地上，一脚踩碎。
在他的身后，紧随而至的特警机器人对伍尔夫举起了武器：“嫌犯！你因为……”
恼怒的警官直接踹向机器人：“够了，别威胁了，人工智障！他是我的大哥，一个无辜的平民！真凶不在这儿，而你们还在浪费时间！都散开，去搜、去搜，去搜啊！”
“遵命，长官。”
赶走机器人后，警官转身面对伍尔夫。他想安慰自己的兄长，但此刻任何话语都显得无比苍白，跟他手中的急救毯一样单薄。
“哥哥，快把急救毯盖上。别担心，急救员很快就会抵达了，牧亦他……”
“够了，你也离开吧……我……一无所有了……”
绳断了。无能为力的父亲挽留不住灵魂的消逝，心中徒留悲凉。流淌在地上的血液已经开始凝固了，躺在他怀中的躯体逐渐僵硬。
对不起，弥弥，我是个不称职的丈夫。
对不起，我的孩子。没能让你拥有一个幸福安稳的童年，反而让你生活在痛苦与恐惧之中，一切都是我的责任。
雪越下越大，逐渐覆盖了伍尔夫的肩头。
神明在目睹大地的悲剧后留下眼泪，化作雨水；雨珠最终却又被人间的罪孽凝结，变作寒雪。
“急救员很快就会抵达，我……我的任务还没结束……”叹着气，警官离开了。
为了继续搜捕犯人，直升机也驶向了远方。
堤岸上，转眼间又只剩下了伍尔夫一人。盖着急救毯，抱着逝去的孩子，孤独地跪坐着。
废墟无言、风雪呼号，黑暗的原野一片荒凉。在这万籁俱静之中，伍尔夫忽然唱起了摇篮曲。这是弥弥在哄还是婴儿的牧亦入睡时经常唱的。他没记住歌词，也没唱准曲调，记忆中唯有母子二人温馨的场面宛如昨日。
睡吧……睡吧……让我成为你的庇佑……
父亲向神明祈求，祈求着至少让孩子能够安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