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出发了。
伍尔夫推开车门，走向公路旁半人高的草丛。
汽车驶离后，世界再度寂静了下来。波澜不惊的海面下，厚积薄发的暗流正准备掀起惊涛骇浪。
“终极选项”，是吧？伊沐，我一定能把将你救回的，等着我。
隔着公路另一侧的运河，伍尔夫决定最后一次眺望都市的天际线。此行无论成功与否，过去与朝伊沐生活的点点滴滴也终将成为沙尘，飘散于虚空。
但伊沐还能见证更多的人生。
蟋蟀在鸣叫，河水在拍打堤岸，而伍尔夫即将在光与影之间来回穿梭。
穿过干枯的灌木丛，拨开枯枝败叶。几步后，他看见了一道约有四米高的围栏。
前方便是焚烧厂的厂区内部了。
跟市区每年都在修缮改建的中心街道相比，焚烧厂经年使用却欠缺整修，熏黑的砖瓦墙显得有些破败。地面杂草丛生，很多管路也都生锈了。
与之对比，镇暴防护服、自动驾驶警车、机动掩体……入驻的警卫带来的装备却充满了崭新的科技感。有了他们的改造，不修边幅的工厂就这样改头换面，成了一座戒备森严的军事要塞。
在围栏的前方有块空地，伍尔夫观察到有几名警卫正在巡逻。
遵照SEL-003的指示，伍尔夫需要穿过这里，然后潜入最近的建筑。这片空地上开凿了几道排污渠。只要自己趁警卫不注意，钻入沟渠，应该能从下方避开他们的耳目。
伍尔夫在围栏外找了找，走到了一处没有灯光的阴暗角落。然后他伸手抓住铁杆，以利落的姿势一举翻越了围栏。
落地后，他一边盯梢着警卫的举动，一边越过护栏钻入了排污渠。
沟渠里积累的水洼还未褪去，结果伍尔夫不小心一脚踩了上去。水花激起的动静迅速传入了警卫敏锐的传感器里。
“侦测到噪音，正在调查。”最近的警卫迅速赶来。透过镂空的金属地砖，他低头查看着沟渠内的情况。
水面有些颤抖……
然而，经过仔细查看，警卫没能发现更多可疑迹象。搜查无果，他徒劳无获地返回了岗位。
他走了？
伍尔夫松了口气。为了避开搜查，他一直躲在阴影里一动不动。
倘若警卫同样钻入沟渠里，自己就要暴露无遗了吧？不过，还是别做无谓的假设了。
随后，伍尔夫紧贴着阴影，沿着排污渠开始移动。轻手轻脚地，他时刻注意着不让自己在踩踏水洼时发出过大的动静。
在他的上方，不时会有警卫经过。伍尔夫必须及时停下自己的脚步，保持安静。对面可不懂什么叫“麻痹大意”。
经过排污渠里如同迷宫一般的路线后，伍尔夫最终在沟渠的另一端找到了出口。渠口外有一些丛生的杂草。爬出排污渠回到地表后，伍尔夫立即快步躲进了草丛。昏暗的环境加上蔽目的草叶，这些能为他的潜行提供绝佳的掩护。
从这里出发，离眼前的建筑便只有几步之遥了。伍尔夫在缝隙间仔细窥探，等待着时机。
很好，盯着这里的警卫转头了。
趁着自己不会被注意到的绝佳时机，伍尔夫猫着腰，贴近墙壁、敏捷地攀上排雨管，然后翻进了二楼的窗口。
刚爬进建筑内部，伍尔夫便听见房间里回荡着用机械腔调播放的广播，某种测试工作正在进行当中。
“现在开始第一机组的试点火。燃油泵，检查完毕；氧气泵，检查完毕。”
悬挂在窗沿上，伍尔夫全神贯注地观察着房间的每处角落。昏暗的狭长房间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温度。数座焚烧炉并列成两排，被建造在房间的左右两侧。
他进入的这座大型建筑正是焚烧厂最主要的建筑：焚烧车间。
不曾想到，这些原本用于处理城市垃圾的设施，不久后竟要用火焰来吞噬活生生的人类。
至于敌人的方位……在地面上，伍尔夫发现了数名警卫。他们的身影穿行于轨道之间，始终保持着警戒的态势。
在伍尔夫的正对面，他看到了车间的控制室。按照原定计划，当一切任务完成后，他将返回这里待命。而现在，他则需要低调地通过这里。
在控制室里，一名工程仿生人正站在控制台前，一丝不苟地工作着。一番操作后，他对准话筒宣布道：“各项内容检验完毕，现在开始试点火。”
话音刚落，一副震撼的画面出现在了伍尔夫眼前。
突然，焚烧炉的闸门纷纷落下。紧接着，火炉内传来了恶龙自天际俯冲而下的咆哮。燃油与纯氧混合后，混合流体从喷嘴里喷出，点燃了来自地狱的烈焰。冲天的火光从舱室的缝隙间溢出，光是这样便足以将车间化作白昼。
目睹摄人心魄的场面后，不安的想法在伍尔夫的内心蔓延。
如果我失败了，伊沐他……不、不，别去想，千万别去想，不会让他出事的。
竭力稳住情绪后，伍尔夫利用广播的声响作掩护，悄无声息地落到了地面上。随后，他掀开活板门，钻进了位于房间底部的维护通道。稳妥起见，SEL-003提供的方案再次选用了避人耳目的地下路线作为潜行路径。
没有引起警觉，对吧？所以说，伍尔夫，一切按部就班，会没事的。
上方的炉窑正在试点火。它们向下方的维护通道传递着致命的热度。接触到如此高温，浸湿伍尔夫鞋子的水分迅速挥发了。这是只有仿生人才能选择的路线。在他身旁，那些输送燃油、氧气的管道里，奔涌的声音清晰可闻。
伍尔夫蹲伏着前进，沿通道横穿了整个车间。抵达通道尽头后，他看见了另一扇开启的活板门。出口往上通往的正是控制室。
伍尔夫将头探出活板门，看见了正背对着他的工程仿生人。后者仍专注于工作，没留意到不速之客：“试点火结束，正在停止燃油和氧气的输送……最高温度达标，测试样品受热良好。”
越过他的肩头，伍尔夫看见受试的矿车沿着轨道退出了焚烧炉。无论矿车原本装载着什么样品，经过焚烧后，里面最终都只剩下了灰烬。
不妙的想法又出现了。
如果那是伊沐的……
“哦该死……”
“什么情况？”工程仿生人匆忙回头。
背后有人……嗯？根本没有人……听觉传感器故障了？
一切照旧，还是那间只有自己的控制室。
“判断可能有误，但工作绝不能被耽搁。”工程仿生人心系工作，他很快便放下顾虑，继续开始了忙碌。
广播里继续响起了他的声音：“试点火结束，现在准备开始进行下一项测试。”
从天花板俯视着他，伍尔夫的内心不禁松了口气。在敌人回头的前一瞬间，伍尔夫急忙跃起，灵活地将自己倒吊在天花板的管道上，最终避开了他的视线。
按部就班、要按部就班啊。
按捺住想要自我挖苦的内心，伍尔夫一边注意不要碰掉铁锈，一边沿着管道悄无声息爬到了控制室的另一端。那里安装着一部货运电梯。他钻过电梯门顶部为管道预留的空隙，在不开启电梯门的前提下进入了电梯井。
伍尔夫即将前往焚烧车间的下水道。
事实上，要完成任务，这里并非必经之路，但SEL-003依旧替伍尔夫规划出了这条路线。
“也许是多此一举吧。”SEL-003在留下的注释里写道，“经过改造，现在下水道被改造成了临时监牢，第一批市民就被关押在这里。尽管任务优先，但就当是为了争取市民的配合，去查看下情况吧。”
多谢，我会利用好这短暂的窗口。
伍尔夫体会着SEL-003的言外之意，搭着钢缆向下滑行。
伍尔夫现在便想站在伊沐的面前，告诉自己的孩子不用再害怕了，因为最坚定的保护伞将永远守护着他。
伊沐，我回来了。
落到电梯井的底部后，伍尔夫用蛮力强行将电梯厅门撬开。确认安全后，他一头钻进了眼前的过道。
……
没等自己睁开双眼，浓重的腐臭便飘入了朝伊沐的鼻腔。虽然依稀能听见通风扇在转动，但它根本抽不走这刺鼻的气息。少年的脸颊贴着冰冷潮湿的地面，脖子上则是钻心的疼痛。
我……我究竟躺在哪儿了？这里是卫生间吗？怎么气味这么……嘶，地板又湿又冷，但摸起来不像是瓷砖……伍尔夫你在哪儿？
周遭，连绵不绝的呻吟声钻入朝伊沐的耳朵，令他心慌。在经历了挣扎、吵闹、恐惧、哭泣以后，无辜者的每一息都在喷吐着绝望。
这里可不是学生公寓，而是行刑前的最后一站。
仿佛被冰水泼在脸上一般，朝伊沐从昏睡中惊醒。扶着栏杆，他撑着酸疼的四肢坐起身。
在黯淡的走廊里，朝伊沐只能勉强辨清附近的轮廓。走廊两侧挤满了临时搭建的监牢。包括他在内，囚笼关满了市民。人们东倒西歪地躺着，如同罐头般互相挤作一团。原本体面的衣服变得污秽不堪，空洞的眼神仿佛被抽干了活力。
不时地，会有晃眼的灯光从走廊外进来。那是警卫正在做例行巡逻。
警卫……
朝伊沐此生都不会忘记，警卫全城搜捕市民的那惊魂一夜。逃亡、被保护、失去……目睹伍尔夫倒下，不论怎样呼唤都一动不动后，少年第一次理解了死亡的概念，第一次明白了崩溃的感觉。
为什么仿生人会突然叛变？
少年不明白。唯一清楚的是，他们接下来会将人类统统烧成灰烬。
“我们……我们难道一直是他们的玩具……”墙角，一个疯癫的男子抱着头，反复念叨着同一句话。
自己马上就要被执行死刑了吗？
朝伊沐盯着自己的双手，然后牙关紧闭、捏紧拳头。明明前天晚上自己还在认真地考虑暑假的游玩计划，结果末日竟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伍尔夫你究竟在哪里，你一定没事的吧？
怎么可能，你也亲眼看见了。就像那些无人机一样，遭到武器轰击后，伍尔夫肯定也已经……
我好害怕……伍尔夫……
少年这才发现，他的眼皮正散发着阵阵刺痛。双眼早在醒来前便已红肿了。还想哭的话，泪已经先干了。他不敢伸手去擦拭。手、衣袖上全沾着污垢，身上没一处能算干净。
我……
忽然，温暖包裹了他的脸颊。
“伊沐，坚强点，勇敢的少年可不会轻易落泪。”
伍尔夫？难道真的是……
朝伊沐连忙睁开眼睛，竭力辨别围栏外的人影。
这、真的不是幻觉！伍尔夫真的就在栏杆外！
在这一瞬间，朝伊沐内心的阴霾忽然不见了踪影，天空中仿佛洒下了一柱光。
“伍尔夫！”
没等朝伊沐激动地叫出声，伍尔夫连忙抵住他的嘴唇。
再次确认走廊暂时安全后，他才说道：“嘘、嘘，别惊动了那些巡逻的警卫。”
“你来救我了！我还以为……我还以为警卫队长把你杀了。”
“说实话，其实他本来能轻易得手的。但他没这么做，他刻意放过了我。”伍尔夫能看出少年内心的疑惑，“要解释起来有些复杂，但时间不多，现在你只需要明白：SEL-003他其实已经背叛主脑，站在了我们这边，你可以信任他。现在的话，他和我正在共同执行一项营救计划：我们会尽可能地把市民救出去。明白了吗，伊沐？”
“嗯……我明白了。”少年坚定地点点头。
四周，其他呆滞的市民逐渐反应了过来。
“有谁来了？”
“怎么回事……”
顷刻间，无数道视线齐刷刷地投向伍尔夫。
在他们眼里，这个不速之客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一个……不大寻常的家政仿生人？他穿着不寻常的装备。破损的机械组件裸露在外，似乎经历过许多波折。跟其他恐吓、威胁他们的仿生人相比，他的态度似乎存在着明显的差别。
也许他真的想保护自己的孩子？
呵，但是啊，让我直言吧，小屁孩：面对倾轧性的力量，你那孤军奋战的老爹根本无能为力！
仿佛置身事外，囚徒们沉默地注视着伍尔夫。没人相信他能带来希望，反而纷纷想着他什么时候会迎来失败。在他们黯淡的眼神里，没有一丝火苗窜起。
但少年愿意相信。朝伊沐点点头，说道：“SEL-003现在是好人，我知道了！你肯定能和他一起将我们救出去的，对吧？”
伍尔夫蹲下身，拳头放在胸口，承诺道：“是的，你们一定会安全的。”
“那我们该怎么做？”
该怎么做？这……
伍尔夫有些惊讶，心绪里又夹杂着难以言说的欣喜。
没想到，伊沐不仅接受了现状，甚至用积极的态度去直面它，下定决心要用自己的力量来反抗命运。
“伊沐，没想到你也是值得尊敬的大人了……好的、好的。那么，听好了，”如同对待成人一般，伍尔夫换作了严肃的语气，“伊沐，我需要你说服身边的人，越多越好：最多二十分钟以后，SEL-003会带着车队来接你们逃离，前往一处藏身点。现在还没有时间解释，但请相信藏身点是非常安全的。车辆的空间足够所有人乘坐，所以不用惊慌，要有序地行动。而在此之前，你们必须耐心地等待。”
“知道了，我会的！”
“哼，区区一具破铁皮罐子还真会说。”从走廊对面，传来了愤恨的声音。
伍尔夫回过头，看见那人竟是之前恶意中伤他的混混。因为多次试图反抗，他已经被揍得不成人形。
没想到，率先反对的竟然是朝伊沐。
少年忍着疼痛站起，驳斥道：“胡说八道！我相信伍尔夫，他绝对能把我们都救出去的！”
“唉……天真的小鬼，真让老子想吐！”混混也站了起来，“用屁股想都知道我们死定了，而你还被自己的奶爸蒙在美梦里！”
接着，混混突然开始猛烈地摇晃着栏杆，整个下水道都能听见他的闹腾。
“检测到异常情况，正在前往调查。”
混混怪叫着：“啊啊啊！再过不久你就会被烧成灰！我们都要被烧成灰！烧成灰，你听见了吗，烧成灰！啊啊啊！完事了他们还会在我们的骨灰上踩一脚，冲进厕所！”
烧成灰……
恐吓的话语，没想反而刺激到了伍尔夫。他抗拒不了自己联想刚才在焚烧车间里的经历。恐怖的场景猝然现身于他的脑海：熊熊烈火被点燃，惨叫声消失了，无助地求救的小手逐渐被火海吞没……
停下、快停下！
猛烈的噪点再度袭来，伍尔夫的身形开始摇晃，这是故障出现的前兆。
不，敌人要赶来了，别现在故障啊！
“哈哈，你的同伴要来欢迎你了！老实呆着、乖乖受降吧，铁皮罐子！”
“伍尔夫！”朝伊沐焦急地伸出手。
不行，不能再在伊沐面前倒下，不能再让他悲伤！不要让自己被杂念分了心，要用决心来对抗绝望！
“我……没事！”在自己的全力抵抗下，伍尔夫竟奇迹般恢复了平衡，视野里的噪点也退却了。
他伸手接住朝伊沐，回应道：“等着我，伊沐，我要出发去争取时间。等我完成了工作，我马上便会回来。”
“我也会努力说服他们，完成自己的任务的！”少年用顽强的眼神回望伍尔夫。
伍尔夫点点头。最后一眼注视伊沐后，他转过身，在警卫赶来前离开了监牢。他被目送着离开，而这道目光令他充满了力量。他坚信着，自己绝不会辜负这份期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