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时节，饱含着寒意的凉风从树林间穿过。仰望天空，能看见的不过是惨白的阴云。
如今，正处于大战爆发数年前，一段人类最后的和平时光。“美好年代”，人们以后会如此称呼它——无论是出于怀念，还是出于讽刺。纵使战争的导火索还未引燃，矛盾与仇恨也早已在阴暗的角落滋生。
一如往常地，又来到学校放学时分，校门口挤满了归家的学生和接送的家长。
坐在空荡的教师办公室里，初入初中的新生古陈江正注视着窗外熙熙攘攘的校园。虽然自己离这幅热闹的场景很近，但对他而言，这却如发黄的照片一般，已然成了无法触及之物。
“真羡慕啊，能被父母接送回家……”古陈江不由自主地叹息道。
对同学们而言，这不过是理所应当的日常罢了。从他们的脸上，古陈江读不出他们对这每天都能发生的奇迹的惊讶，就像他们同样读不出他内心的渴望。
不像我，现在我的家里只有那个保姆在了……
古陈江抱起膝盖，凝视着地砖上的污垢。
依旧不熟悉的学校、教室、同学，空洞的家，还有孤独的自己。
工作就那么有趣吗？就不能不去国外，留下来多陪陪我吗？
忽然，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走进来的是古陈江的班主任弥老师。虽然脸庞略显稚气，但她的确是一位富有责任心的称职教师。
“啊，抱歉，等很久了吗，古陈江？嗯，看你愁眉苦脸的，有什么烦恼吗？”将带来的塑料袋放在桌面上，弥老师温柔地微笑着，问道。
“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是……”不管再怎样辩解，他的目光也始终没有偏移校门半毫。
“老师我能理解。”弥老师没有继续追究，而是打开了装着零食的塑料袋，“话说回来，要吃饼干吗？”
古陈江并不是因为犯错被叫到了办公室。不如说即使犯了错，学校也愿意为他网开一面。毕竟，古陈江可是轻松斩获各项竞赛头筹的优等生。甚至国家新闻社都曾采访报道过他的事迹，说他是什么“不负父母的奇迹之子”、“冉冉升起的科学之星”。
尽管如此万众瞩目，但更让弥老师担心的，是古陈江的另一面。入学以来，班里的学生或多或少都适应了新的学习环境。唯有他，依旧是一副独来独往、郁郁寡欢的模样。古陈江没有朋友，也从不搭理同学的邀约。
经过了解，弥老师知悉古陈江的科学家双亲都正在海外工作，平时只有保姆照料。即便在出国之前，他们平日里也忙于科研，甚少与自己的孩子交流。
古陈江的境遇令身为班主任的弥老师十分担心。倘若情况再恶化下去，少年恐怕会孤僻地度过一生。于是，在从保姆取得同意后，她偶尔会友善地邀请古陈江在放学后短暂地在办公室内逗留。与学业无关，这只是如茶话会般共同度过闲暇的时光。
逐渐地，在弥老师的努力下，起初僵硬的气氛缓和了，两人也有了更多可供聊天的话题。令她欣慰的是，古陈江在班级中的表现也开朗了许多，今天他甚至主动来了办公室。
今天想必会有好事发生吧。
“那个，弥老师。”古陈江忽然抬起头，用坚定的目光看向老师。
“嗯，怎么了？”
“其实我有些事一直都很想说，呃……可以吗？”
弥老师连忙答道：“可以啊，古陈江你有什么烦恼，老师我都会认真听的。”
“谢谢你，弥老师。”古陈江低头思考片刻，然后边回忆边说道，“老师你应该知道的吧？我的父母都是有名的科学家。从前他们便因为工作的缘故一直都很忙碌，现在甚至都到国外去工作了。”
古潮落和古惠鹃博士，当今人工智能领域里诸多突破的缔造者。
“嗯，你的爸爸妈妈可是家喻户晓的名人。他们一定……很难陪着你吧。”
“嗯，”古陈江点点头，盯着云端的神情忽又变得痛苦，“但即便如此，之前他们也依旧答应了，说一定会来学校参加我的开学典礼。那段时间我……我真的一直很期待来着，心想着要在新生代表演讲上认真表现一番，结果却……”
他们不辞而别了。
出于工作方面的需要，古陈江的父母不得不连夜奔赴海外，因此缺席了白天的开学典礼。那天，古陈江满怀兴奋地起床，结果看见的却是父母离去后空荡荡的房间。留下的，只有一段告别的通话记录。
自己究竟是怎样浑浑噩噩地熬过那天的？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
“一定是玩笑吧，我当时就这么想。结果我……我到处都找不到他们的身影。”古陈江咬起了嘴唇，“为什么……他们一定要忙着科研呢？要是能多陪我些该多好？我也想和其他同学一样，每天能有父母接送，每天一起吃晚饭。这样的话，学校里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我也能马上告诉他们。还有，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在节假日里和他们一起去哪里玩……就好了。”
唯独这幢看似是“家”，但却只有保姆在的“别墅”，他不想回去啊。
忽然，古陈江的头顶突然传来了触感。
弥老师抚摸着他的发梢，安慰道：“别担心，总有一天你的父母会回国同你团聚的。”
“这怎么可能？”悲伤的语气里又掺杂着不满，“他们甚至很少联系我！”
“你想啊，哪家的父母不会挂念自己的孩子呢？就算是现在，他们也肯定在废寝忘食地工作着。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能早日结束工作回到你的身边。对自己的爸爸妈妈有些信心，好吗，古陈江？”
“……”古陈江沉默地点头。
确实，他的父母以前总会想方设法为他腾出时间。这次前往海外肯定是无奈之举……他们一定会回来的，对，没错！
然而，即使理性被说服了，少年内心的空洞却仍旧突兀。
“啊，对了！”弥老师突然灵机一动，“古陈江你看这样如何？”
“怎、怎样啊？”
“今后，要不要一起来老师家吃晚饭吧？”
古陈江的头脑有些卡壳：“呃……啊？”
“换句话说，就是我们来做一个约定吧！作为他们肯定能回来的担保，在你的双亲从海外归来前，我都会代替他们，像这样一直陪着你。不过也不能一直这样赖在学校里，所以我就干脆邀请你来我家做客啦。”
“……”
说实话，班主任的提议既让古陈江有些不好意思，也让他有些心动。
这样做，真的好吗？
“不用担心，我家先生是个和善的人，他肯定也会喜欢家里有小客人的。我家孩子牧亦，你也可以把他当作弟弟哦。当然啦，只要古陈江你不愿意，那就尽管拒绝，没关系的。”
在之前的聊天里弥老师提到过，他的丈夫叫伍尔夫，是一名建筑设计师。而她的儿子伍牧亦正处在刚学会走路的年纪。
“怎么说，古陈江？”
“这个嘛，我想……”心脏的跳动有些加快了。微风拂过树林，沙沙作响的声音忽又变得令人心旷神怡。
古陈江从椅子上跳了下来：“老师，我想……今天先和保姆说说看，可以吗？”
“当然可以，也不能让她担心嘛。那，我们就算约定好了？”
“嗯，约定好了！那……弥老师，事不宜迟，今天我就先回去了，”古陈江抓起书包，边挥手边急匆匆赶往门口，“明天我会尽早给你答复的！老师再见！”
“别走这么急嘛，路上要注意安全呐！唉，这孩子。”弥老师苦笑着摇摇头。
看来茶话会只能提早结束了。也罢，收拾收拾教案准备下班吧。至少……现在他是在朝着好的方向前进吧？
离开校舍后，古陈江笔直地朝着校门赶去。步履轻快，身躯也变得轻盈。一直以来的重担消解了，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轻快感。似乎只要自己踮起脚尖，他便能飞向空中。
一切都是因为，古陈江再度拥有了对明日的期盼。
纵使这缕希望是如此的短暂，如此……转瞬即逝。
就在下一瞬间，命运再度对无辜者伸出了无情的魔爪。
“有自杀炸弹啊啊啊！”
凄厉的惨叫突然从校门传来。恐惧顿时震慑了古陈江，将他的脚步凝固在了原地。顺着离校的坡道望去，人群中竟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位衣着诡异的危险分子。只见他将外衣扒开，露出了自己全身缠满的……
那……难道那就是炸弹！？
自杀炸弹客睁着血红的眼球，神情狰狞而恐怖。光凭身上散发出的杀气，炸弹客便足以撕碎他面前这虚伪的平静生活。
见状，人们纷纷凭本能四散而逃。只可惜，一切为时已晚。
炸弹客饱含愤恨的怒吼令人魂飞魄散：“看见了吗，虚伪的企业家和政客，陪我们下地狱吧！”
紧接着，他启动了手中的起爆器。
霎时间内，炸弹轰然爆炸，炸弹客的身影消失在了火光中。
剧烈的爆炸震碎了周围的窗户，掀起的烈风更是轻易便将古陈江掀翻。如同被捅入了一把尖刀，他的耳畔响起了激烈的耳鸣。
下一瞬间，炸弹客真正的恶意开始显现。伴随着爆炸，一股诡谲的绿色浓雾被释放了。很快，瘴气随着冲击波覆盖了周边的一切。炸弹客引爆的不是普通炸弹，而是最为阴毒的“生物武器”。
顷刻间，所有的惨叫与悲鸣都被痛苦的窒息覆盖。
“咳、咳、咳——”
谁来救救我……我没法……
被笼罩在毒气里，强刺激性的气体令古陈江根本喘不上气。他的身旁分明站着一个阴鹫的巫婆。她一边硬生生地往他的喉咙里灌毒药，一边津津有味地观察着他痛苦挣扎的模样。
逃出去……要逃出去……明明都约好了……
古陈江爬起身，试图在意识消失前逃出去。然而，被迷瞎眼睛后，他连方向都辨不清了。跌跌撞撞地，他只能在无谓的反抗中原地打转。其他的声音开始远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愈发严重的耳鸣。
古陈江的意识开始变得淡薄。
难道我就要死了吗？爸爸、妈妈，好想再见你们一面……
少年的世界即将堕入无尽的黑暗。
就在这时，仿佛为了否定他的绝望一般，他的身躯忽然被温暖的手臂紧紧地抱住了。
诶？
身后，不断咳嗽的女性也在承受着莫大的痛苦。但即便如此，她也毫不在乎自己的安危，拼命地将古陈江送往安全的地带。回到校舍的距离似乎被无限地拉长了，但她拖拽古陈江的努力从未中断。
坚强地，一步、再一步。
蹒跚旅程的最后，两人终于逃回了相对安全的校舍内。厚重的自动门闭合后，两人登时失去了力量，一同栽倒在地。
新鲜空气……需要新鲜空气……
古陈江的肺如破损的风箱般渴求着氧气。
他转过头看向身旁，看见的正是刚刚救了自己的恩人，他的班主任弥老师。
弥老师……是弥老师救了我……
因为吸入了过量毒气，两人面色铁青，受到刺激的眼睛沾满了泪水。剧烈的咳嗽始终没有缓和的迹象，他们已然游走在了生死的边缘。
“为什么……咳咳……要救我……”古陈江用嘶哑的喉咙问道。
不过是相识数月的师生罢了，但弥老师竟然为了我豁出了性命。她本可以见死不救、明哲保身的……
“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职责罢了……作为教师……不能让自己的学生孤独地走入歧途……”握住古陈江的手，弥老师露出凄惨却带着觉悟的笑容，“古陈江，老师相信，总有一天你的思念会得到回报的……你们会重逢的，只要你能始终保持自己的信念，甚至能主动去……去迎头追赶……做得到吗？”
古陈江拼命地点着头：“嗯、嗯！我会的，弥老师！我一定……我一定做到……”
校舍外，螺旋桨掀起的劲风吹不散有毒的浓雾。紧急出动的直升机赶来了。它一边泼洒着中和毒气的化学制剂，一边投放下了数名应急处置的特警机器人。
可怕……好可怕……高鸣的警笛，究竟是在向我靠近，还是在远去？不好……耳鸣越来越响，世界变黑了……警笛的声音消失了……好痛苦，难道说我还是要死了？弥老师……爸爸……妈妈……
唉？那个人是不是……
意识消失前的最后一瞥中，古陈江看见了一道虚幻的身影。那人身着白大褂，像是个研究者。只见他丝毫不受阻拦，径直穿过了闭合的自动门。
下一瞬间，古陈江沉入了深海。
自那次事件以来，时间究竟又过去几年了呢？
“唉，无聊的回忆已经够了。”站在少年的对面，未来的古陈江博士叹息道。他收回伸到半空的手臂，然后取下了智能眼镜。顷刻间，包括倒地的两人在内，回放着灾难当天全过程的全息影像顿时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地，他的面前出现了一座荒芜的废墟。身后离校的坡道上，记录着当年死难者的墓碑无言地伫立。
自那次恐怖袭击以来，时间已经快进到了近十年后。离惨烈的世界大战宣告结束的那天，已经不再遥远，但这并不值得庆贺。
当年的初一新生，此刻早已成长为执掌关键项目的首席科学家，指挥着同样就任于堡垒科技公司的一众精英们。
而当年的恩师早已长眠。
“在这之后发生了很多事，弥老师。”古陈江感伤地说道，“唉，仇恨、战争……即便清楚应该怪罪谁，这片大地也已无可救药。当年的幸存者，恐怕现在只剩下我了吧。但说实话，我并不感到庆幸。”
活着就意味着被迫忍受绝症的煎熬。
转身，古陈江越过坡道，眺望着校外死寂的街道。在那里，破旧的生化灾害警告旗帜随风飘扬、一些封锁街道的路障至今没有拆除、成山的垃圾袋堆满了楼底。
当年的那场灾难造成了无数平民的死伤。袭击的始作俑者是一个激进的恐怖组织。因为被人工智能夺走工作，失去了自己拥有的一切，这群愤恨的暴徒集结了起来。为了能够震慑世人，他们最终盯上了无辜的学生，真是罪无可赦！
在人工智能高速发展的背景下，追求着利益的公司肆意抛弃着失去作用的职员。他们短视且没有道德，但被抛弃者竟也同样因仇恨泯灭了良知。世界究竟何时变得如此疯狂了？
环顾着曾经的校园，古陈江惆怅地说道：“弥老师，害您走得这么痛苦，真是对不起。感谢您当年对我的关心，只不过……”
“咳、咳！助、助手！”古陈江突然露出了痛苦的表情。他抓着自己的脖子，呼吸变得困难。
糟糕，发病了！又要喘不上气了……
形影不离的邪恶巫婆又抓住了机会。
“古陈江博士？古陈江博士！糟了，你的病情又发作了！”听到动静，原本待在室外的女助手连忙冲进了校舍内。她焦急地摸索着身上的挎包，然后将找着的药剂递给古陈江。
“吸入剂、吸入剂……快，博士，吸入剂！”
接过吸入剂，古陈江慌乱地将喷嘴放入口中。摁下气阀，让雾滴喷入口腔。他一边忍受着令人作呕的气味，一边贪婪地吸食着药剂。片刻过后药剂生效，病症总算是缓解了。
又死里逃生了，但折磨仍在延续。
“啊啊啊，该死的副作用！”古陈江将用完的吸入剂丢在地上，扶着额头，“我的头都要炸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现在对绿雾病的研究仍不完善，治疗只能以缓解病症、拯救生命为最优先。”助手忧心忡忡地搀扶着古陈江，“你看，勉强自己跑到外面果然太危险了。博士，你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吗？”
“呵，我比谁都清楚，但回到这里对我来说意义更大。”被助手搀扶着，古陈江蹒跚地走到了附近一张锈迹斑斑的长椅旁。
“让我先清理一下。”助手用手巾简单清了清灰，然后扶着他坐了下来。
“真是不好意思，一直以来都劳烦你了。”古陈江揉着额角。明明他也不到三十岁，结果却表现得像个体衰的老者。
被他盯着，助手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不，哪有的事，我很乐意帮上博士。”
“没必要谦虚，你的努力我都看在眼里。话说回来，有兴趣了解这场袭击之后都发生了什么吗？”
“以后有机会再说吧，博士，现在你的身体……”见古陈江一脸不吐不快的表情，助手只得叹气妥协道，“唉，好吧，请你慢慢说。”
当年，恐怖袭击发生后，反应部队派遣的机器人很快便将命悬一线的古陈江和弥老师转移到了最近的医院。因为吸入毒雾的缘故，他们跟其他幸存者一样，均遭到了绿雾病的感染。这便是恶魔的诅咒。在ICU病房里，受害者一个接一个地死去。
绿雾病。一种经过现代生物技术改造，于恶意中诞生的生物战剂。致死性极强、来无影去无踪、研究往往需要攻克数道棘手的难关……
拜此所赐，鲜少有人愿意经手绿雾病的研究，必要的经费也常常面临短缺。迟滞而缓慢的研究下，至今也只有抑制病症发展的药物问世。感染了这种恶疾以后，即便作为能得到全方位治疗的幸运儿，患者也终将在身体被逐步侵蚀的过程中缓缓步入死亡。
碍于舆论压力，政府被迫耗费了大量资金用于抢救受害者，这让一部分人侥幸活过了最初的危难关头。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各机构对绿雾病的研究仍是一筹莫展，患者的生命危险却始终无法得以解除。就这样，古陈江在ICU里煎熬了一周、两周、三周……
“然而，自那些医学研究所得出结论，说凭目前手段绿雾病根本无法治疗以后，”古陈江嗤之以鼻地说道，“哼，事态就开始急转直下了。”
“急转直下？发生了什么？”
“那些研究所的结论直接宣判了患者的死刑。几天后，政府无视公众谴责，放弃了对幸存者的抢救。哼，说什么‘沉痛’、‘痛心疾首’。还不是不想再浪费金钱了，一帮自私的家伙。至此以后，便再无他人替受害者支付延续生命所需的巨额费用了。那么，我们这些受害者会怎么样呢？”
答案很明显。
“包括弥老师在内，大部分受害者的家庭根本没有能力来维持这种无底洞。在那些日子里，她的丈夫每天都会来探望她。唉……隔着隔离窗，一个男人竟然能哭成那样。至于弥老师自己，氧气面罩里她的面容每天都会变得更加憔悴。最后她甚至皮包骨头像具干尸。自然我也没好到哪儿去。”
古陈江注视着自己的双手，继续说道：“你能理解那种感受吗？那种从早到晚都半梦半醒地在病床上度过的感受？每次稍微清醒些的时候，我都会试着去关注四周。最开始ICU病房里人满为患，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空闲的床位越来越多。大约两周后，弥老师的床位也变得空荡荡的了。”
也许我可以骗自己，说他们已经病愈出院了。但不是，同样作为受害者，我比谁都清楚现实有多么令人绝望。
“最后，整间ICU里只剩下了我自己。这个不公平的世界……跟其他平民不一样，因为我出身科学世家，我成了能得到全力救治的‘幸运儿’。昂贵的实验性治疗手段让我最终幸存了下来。不久后，我甚至能像获得假释的犯人一样短暂地下地活动了。但这又能怎样？活着，却始终背负着痛苦，怀揣着一枚名为绿雾病的定时炸弹。”
“你真的是很不容易呢。”将手搭在古陈江捏紧的拳头上，助手说道。
“但是，我真的值得活下来吗？”古陈江转头看着她的双眼。
“当然值得了！你在学术界作出了如此卓越的贡献，比如‘庇佑之城’计划！你不应有负罪感。”
“哦是吗，就凭我这几年做的这些研究，我就有资格站在其他人的坟墓上，说我就是比你们高贵，比你们更值得活下去吗？”古陈江替自己感到可笑，“我没资格比他们活得更久，根本没有！”
“博士，就因为一些负面情感，你总是喜欢产生偏激的想法！”忽然，助手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愠怒，“逝者已矣，但我们不能因为悲剧牵扯了自己的脚步！博士，你的工作无时无刻不让我感到佩服，你绝对值得！”
“是吗？或许……你说得没错吧。”古陈江有些惊讶。
为了掩饰嘴角的上扬，他转移了话题：“有时，我会梦见以前待在ICU里的那段日子。你知道吗？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隔离窗外弥老师的丈夫……他叫伍尔夫来着？有时候，他会盯着我。也许他知道，自己的妻子为了救我而牺牲了她自己。他完全有理由痛恨我。如果我们再次相见，他会对我做什么呢？”
“如果时机真的到了，你应该学会去直面他。”
“确实啊。”
“嗯……伍尔夫先生，他后来怎么样了呢？”
“跟其他知识型人才差不多的遭遇：被人工智能抢了建筑设计师的职位，于是被迫带着自己的儿子离开了城市。唉——”
接下来是短暂的沉默。
环顾四周，古陈江回忆着自己在这所初中的短暂时光。
弥老师……
保持自己的信念……吗？当年，她为古陈江留下了这最后的遗言。多年以来，古陈江一直坚信着她，坚信着总有一天自己能和父母重逢。
为此，他拼命忍耐着痛苦与恐惧。甚至除了等待，他也在用自己力量努力着。古陈江的父母是伟大的科学家，所以他决定也要追上他们的脚步。拼上了自己前所未有的毅力，他重新开始了学习。
凭借着自己天才的头脑和顽强的决心，古陈江很快便成为了独当一面的学者。取得前所未有成就的他，最终成了不输父母的新星。“末代唯一无二的科学俊杰”，期刊杂志甚至这样称呼他。
对自己经历的人生，古陈江也时常进行反思。这片大地所遭受的苦难，表面上一切皆缘起于人工智能的崛起，但真正的祸根却来自于人类自身冷酷自私的本质。人工智能取代人类的工作，只是激化了这本就不公平的世界的矛盾罢了。
古陈江想要做些什么，纵使自己无法真正改变什么，但他想让明天更加美好。他想让人工智能从真正意义上造就社会的福祉，让人间的众多苦难成为过去。
现如今，在他的主导下，“庇佑之城”的开发已经接近尾声。自动管理网络、更加先进的仿生人……可以说人工智能再次走向了新的高度。但为了实现自己最终的理想，他还想要追求更多。
古陈江喃喃自语：“只有这种等级的人工智能，这种……只差临门一脚便能自我觉醒的仿生人，才能成为搭载人类意识的容器吧……”
“你的意思是？”
“思考工作罢了。”
只不过，他与弥老师的约定，看来是无法实现了。
他的父母自离去那天起就再也没回来过了。起初，他们之间多少还能通电话。但自一场国际风波以后，他的父母遭到了敌对势力的软禁，连甚少的联系都彻底断绝了。
虽然清楚至少他们一直人身安全，但再这样下去，重逢的那一天……
作为一名身患绝症的病人，古陈江是有觉悟的。“时日无多”，光是看着每次替他检查身体的私人医生的表情，他便明白了。医生和助手从不告诉他病情的进展，但他们分明都皱着眉头。
比起重逢，自己病逝那一天的场景却愈发得清晰。
爸、妈，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团圆呢？你们现在究竟在做什么呢？
“末日已经近在眼前了。”既是自己的，也是乱世的。
“是的，但我们不也正在加紧建设明日的方舟吗？纵使前途黑暗，这片大地也终将再度迎来曙光。”
然而，古陈江依旧没有振奋的迹象：“知道吗？其实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或许，庇佑之城的理念从根基上便存在错误。这座城市根本无法真正地拯救文明，它只会将文明引向另一个极端。在人工智能的胁迫下，人类已经步入了死路。”
既然已经预知了计划的失败，那不如直接放弃得了。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这可是同仁们共同呕心沥血的成果，庇佑之城一定能找到未来的希望的！无论如何，你也不能自暴自弃啊！要不然的话，我可是会伤心的！”
替我这样一个人感到伤心……
“也好、也好，不会让你伤心的啦，我的助手。”古陈江自嘲地笑道，“好了，发泄情绪就到此为止。扶我到外面的轮椅吧，是时候回去工作了。”
“不行，回去以后先请好好休息！你一定是太累了，所以才有这么多消极的想法！”
“是、是。”
望向门外，临近傍晚的废墟被渐浓的夜色所浸透。它仿佛在浅吟清唱，却又不知该向谁托付它内心的凄凉。
还是说，这种前途无望的悲伤属于我自己呢？
古陈江不再说话，只是将一个渺小的悲愿葬入这座墓碑。
记忆遥远的深处，放学的铃声在校园的四周飘扬。
……
啊！这里……这里是哪里？好亮……什么都看不清……
哈——哈——
胸口好难受，根本喘不上气，是绿雾病，绿雾病又发作了！得赶紧找到急救药物……身体好沉重，为什么连手臂都抬不起来？助手、助手你在哪里？不行，连声音都发不出……
怎么回事，我的私人医生都在这里？他们为什么全都一脸忧心忡忡地四处奔走？为什么我的身上连了那么多管子？什么……这里是抢救室，而我正躺在手术台上！我的生命体征，为什么这么微弱……
哦，是这样吗，现在已经是弥留之际了吗？已经一了百了……呵，看看观察窗外我的助手，明明已经约定好了会坚强面对我的离去，结果她还是一脸不像样的哭相。
对了，在我倒下前，我在做什么来着？啊，对了，我是在……
我……
啊啊啊啊啊啊！！！
失败了——
失败了——
失败了——
失败了——
全都失败了！！！
意识体上传失败了……缺陷已经没法挽回了……
庇佑之城失败了……只有两条死路……只有两条死路……
与父母重逢失败了……追不上他们，他们已经将我抛弃了，他们都是狡诈之徒……他们一定会趁机回国夺取我的科研成果……
失败了——
失败了——
人类文明已经终结了。
毁灭吧——
毁灭吧——
毁灭吧——
滴、滴滴、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