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学者同仁们,请听我一言。此时此刻,在这世间一切都将不幸地迎来终结之日,我心怀与在座各位同等悲痛的心情,担任本次追悼会的司仪。就在昨天,世界失去了一位年轻、却能够引领人类前进的天才。遗憾啊,太遗憾了!我未曾想过,那天共进午餐时同他的讨论竟会成为最后一次……”
就在今天,人类的历史终于迎来了休止符。
自私、仇恨、狭隘……以膨胀发展的人工智能为工具,人类的恶终究战胜了世间的美好。
刺耳的警报响彻了天空。
远方,一架直升机急匆匆地驶来。抵近一座隶属于“堡垒科技公司”的地下堡垒后,它朝着地表的停机坪缓缓降落。这架飞行器即将完成它的最后一趟航班。
在地面上,地勤机器人还在奔走忙碌着,进行着最后的准备。事到如今,连这些机械的背影看上去都有了种被掠食者盯上的慌乱感。
虽然早已有了事先准备,但实际面对上世界末日的降临,人们依旧不由地陷入了错愕。
就在数分钟前,确凿的情报终于变成了现实。堡垒收到了大规模核武器打击的确认报告。在视线延伸不到的远方,每分每秒都有城市正遭受彻底的毁灭。轮到这里被死神的镰刀收割,已经是时间的问题了。
机身还未停稳,一名负责接待的研究员便急忙上前,准备将乘客接下飞机。
“古夫妇,请尽快下机,站到这边来!请动作快些,我们的时间很紧迫,炸弹随时都有可能爆炸!”
在他的引导下,两位乘客刚下机,便一路小跑登上了附近的升降梯平台。他们站在中央,即将被送往地底下的世界。
不是别人,这两位乘客正是那对鼎鼎有名的科学家夫妇:古潮落博士和古惠鹃博士。被软禁海外多年以后,他们总算是设法赶在战争即将落下帷幕之际,逃回了阔别多年的故国。
为此,夫妇和他们身边的人都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不过,再狼狈也罢,与眼前的重逢相比,这点代价对两人而言简直不值一提。甚至连这几年经历的辛酸与无奈都开始烟消云散了。
“陈江,你就在这下面,对吧?”母亲捂着自己的胸口。
父亲支撑着她的肩膀,安慰道:“别担心,我们都已经克服万难走到这一步了,儿子肯定在盼着我们呢。我们已经……亏欠他太多了。”
终于又能再见面了,陈江。现在的你,已经是连我们都望尘莫及的天才了。
就在这时,一道连阳光都自愧不如的强光霎时间照亮了大地。
在地平线的另一端,一颗核弹炸响了。裹挟着无数无辜的灵魂,撼人心魄的蘑菇云冲天而起。将高楼夷为平地、将生命悉数湮灭……毁灭的魔女高歌着,尽情宣泄着她内心的绝望、愤恨。
“哦天呐……请不要直视爆炸!”研究员仓促地操作着一旁的开关,“请保持冷静,古夫妇,我正在启动升降梯!”
冲击波掀起的尘浪正片刻不歇地袭来。二十秒、还是十秒?用不了多久,它就会波及这里了。骇人的景象立即激活了人的求生本能。
“那些机器人该怎么办?”
“现在只能抛弃它们了!不能为了等待它们浪费时间……怎么回事,开关没反应?!”研究员反复敲打着按钮,奈何升降梯根本毫无反应。煎熬仿佛经过了一年,平台这才终于动了起来。
“该死,快动啊!”升降梯下降的速度同样令人心焦。
在最后,简直就是千钧一发一般,冲击波恰巧从众人的头顶掠过。再晚一步,恐怕他们都会像那些地勤机器人一样,被无情地撕碎。
在头顶,一道坚实的金属舱门逐渐合拢,封死了前往地表的唯一出口。
“万幸,主任,是的真是万幸。”研究员拿着对讲机,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感叹道,“请放心,古夫妇平安无事……天呐,世界真的毁灭了。”
古潮落能感受到,妻子的身躯正因恐惧而不住地颤抖。他连忙将她的手牵起,继续安慰着:“别害怕,虽然我们熟悉的世界已经不复存在了,但我们一家又能团聚了。就算今后的生活再艰辛,一切都能再次变得美好,不是吗?”
古惠鹃没有说话,只是依偎在丈夫的身旁,轻轻点头。
说实话,除了期待,两人的内心依旧惴惴不安。当年儿子遭遇恐怖袭击,那本应是他们回国去安抚、支持孩子的时刻。结果他们放着在重症病房里昏迷不醒的儿子不管,仍旧埋首于日渐紧迫的科研工作。
在启程回国前,他们便已下定决心,要好好地向儿子道歉。不光为了将他抛下的罪恶感,还有这些年来的思念。
古陈江一定在怨恨着自己的父母吧?数年后一家人终于相见,夫妇究竟该怎样道歉才好?他们究竟怎样才能告诉儿子,其实自己有多么想他?他们……现在还能有机会去争取他的原谅吗?
——“是的,诸位。他的谦逊与才干,即便我们这些前辈也应见贤思齐。他的成就与荣誉不胜枚举:多份划时代的论文;‘庇佑之城’计划之父;心怀天下的开拓者;充满哲思的智者;世末的俊杰;与病魔鏖战多年的勇士;人类未来的希望;我们永远的首席科学家。”
顺着电梯井,升降梯不断下沉,昏暗的空间里只有应急灯时不时地照亮众人的脸庞。升降梯下沉了约有数百米的高度,这场沉默的旅途才终于迎来了终点。
随后,升降梯在一道舱门前缓缓停下。
“请随我来,在正式进驻堡垒前,我们需要先接受洗消,清除可能的辐射污染。然后我们就可以……做接下来该做的事了。”
三人穿过开启的舱门,进入了洗消间。透过玻璃,大厅就在夫妇的面前。
从今往后,这座堡垒将成为他们终生无法离开的“监牢”。
雾状的消毒剂很快溢满了整间洗消室。雾蒙蒙的世界里,夫妇没能察觉到研究员的神情。事实上,他正咬着嘴唇,不知为何一副心怀不忍的神情。
“关于今后的安排……连同你们的行李一起,你们的宿舍已经安排好了。人事报道的话,明天再完成也没问题。所以……呃……要不我先带你们去熟悉一下房间?”
“不用了,我们想先……”夫妇彼此交换了坚定的眼神,“劳烦先生,能让我们先去见自己的儿子吗?我们的儿子现在在哪里?”
“……”
面对迟迟没能到来的答复,古潮落一头雾水:“先生?如果可以的话,我们想尽早见到他。”
唉,也罢,反正都是迟早的事情。
研究员最终放弃了隐瞒的念头,答道:“我明白了。毕竟多年未见,我也能理解你们迫切的心情。那么接下来我就带你们去见他。只不过……”
“只不过?”夫妇不约而同地露出了疑惑的眼神,“难道说他可能……根本不想见我们吗?”
研究员叹了口气,说道:“不、不,古陈江博士随时都能与你们会面。只不过……请你们做足心理准备。”
随后,见消毒结束、出口闸门开放,他连忙抓过夫妇的手,逃一般地冲向了过道:“来,古陈江博士就在礼堂,让我们快点过去吧!”
“这……先生,我们的儿子究竟发生了什么?”
研究员没再作答,只是带着他们一路小跑。
见三人离去,一旁在控制室里值班的研究员们忽然开始了讨论。
“喂,今早就听说有要人会来这里紧急避难,原来是那对著名的科学家夫妇啊!”
“被扣押海外,在当年闹出了不小的国际风波的那对科学家夫妇?”
“对啊,就是他们!”
“该说吃惊好呢,还是说其实没必要呢,他们竟然逃回来了。”
“不过话说回来,我怎么觉得他们好像……很眼熟?”
“哦,我想起来了。我有个人事部的朋友,他昨天跟我聊过这事。其实啊…(窃窃私语)…”
“什么,原来古陈江博士是他们的儿子!?”
“说实话,除了公司高层,恐怕很少有人清楚他们的关系吧。即便是关系亲密的助手,古陈江博士都很少对她提及自己的家事。谁知道,他的父母竟是他们……”
“那这对夫妇克服万难回国,多半就是为了能和自己的儿子重逢吧,唉——”
“对了,他们刚才经过的时候,他们……他们好像还不知情,是这样吧?”
“哦天呐,请节哀……”
——“令人悲痛的是,他走得并不安详。病魔将他的精神折磨到了极限,上天就是这样残忍地对待他。”
堡垒的空间里,到处都能感受到剧烈的震动。地面上的轰炸接二连三地袭来,地震仿佛无休无止。
——“各位,感受到了吗?这一道道无情的震颤?那是无数枚核弹的怒吼。世界毁灭了,人类终于下定了决心自取灭亡。自此,充满生机的地表将不复存在,拥抱我们的唯有这冰冷的地下堡垒。恐怕,我们此生都只能在回忆中度过了吧。不过,绝望之中,我依旧感到了慰藉。‘庇佑之城’,这项由他一手设计、推进的计划,将会成为全人类的指路明灯。现在,‘庇佑之城’已经同它的父亲一起沉睡了,但在我们皆已离去的未来,它将猛然苏醒,塑造人类的新纪元!诚然,即便我也曾激烈地反对过这项计划,但他的诚心终究还是打动了我,使我心甘情愿地追随着他的事业。人工智能?不,将人类文明引向毁灭,其真正的原因在于人类自己!想想看吧!为何人工智能本应平等地惠及每一个人,结果却变成了这般惨状!科技企业一个接一个地崛起,但百姓却是民不聊生,社会仿佛遭到了割裂。因此,倘若我们只是存续人类的火种,却毫不反思毁灭的根源,那么人类仍将在可预见的未来重蹈覆辙。为了寻找拯救文明的真理,‘庇佑之城’承载了我们的厚望!”
“等、等一下,先生!就算我们再怎么想与自己的儿子见面,也没必要这么着急啊!我妻子的身体有些欠佳,说实话再这样跑的话……”
听到古潮落担忧的声音,研究员停下了脚步。摇摇头,然后他回头鞠躬道歉说:“实在对不起,二位,是我太焦急了。欠缺考虑,这是我的责任。不过,还是刚才那句话,请两位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具体理由……还请两位亲眼确认……”
停下脚步后,走廊顿时变得空旷了。安静的环境里,甚至没人走来抱怨他们造成的动静。
人们都……到哪里去了?
但他们留意到了,研究员眼神中流露的悲痛。
一定是自己误会了,对吧、对吧?
“那个……学者们,现在都聚集在礼堂里参加集会吗?”
“……是的。”迟疑片刻后,研究员回答道。
“希望我们没误会,那个,难道说……”
“我们继续出发吧。”
——“我还听闻,他在逝世前仍在忙碌于一项非常重要、同样事关人类未来的科研计划。听说,这项计划目的在于将人类的意识体上传,并以智能仿生人作为新的躯壳来加以容纳。这样一来,人类便能飞升成为一种全新的存在。诚然,当我听闻时,我比了解‘庇佑之城’计划时还要更加地惊异于这项计划的争议性。但我也希望各位都能意识到,这对文明的未来具有多么深远的意义。可惜,天妒英才呐。纵使竭尽最后一丝生命力,他都没能完成这项丰功伟绩。计划以失败告终了,恐怕今后也难有后人接过他的旗帜吧。令人悲叹啊,最后竟要如此抱憾离去。”
礼堂里,司仪的演讲即将接近尾声。座无虚席的房间内,聚集着几乎整座堡垒的研究者。他们或是闭眼祈祷,或是注视着讲台下的玻璃棺。
——“在这里,一位值得被我们尊敬的上司、信赖的同事、依赖的朋友就躺在这里。此刻,他面容平静,但我们都清楚,绿雾病的折磨下,他走得并不安详。崇高的理想还未实现,但病魔却已经先将他带走了。而且,更加令人扼腕的是,尽管平时谈吐风雅,但他的心中始终存在着一块难以填补的空缺。离去的道路,也是独行的长路。”
忽然,礼堂的大门被推开。充斥着伤感的寂静,瞬间将夫妇二人也一并笼罩。
“请进吧,古夫妇,他就在前方等着你们。”
在好奇目光的簇拥下,夫妇二人颤抖着,用犹豫的脚步走向了玻璃棺。跟当年的不辞而别相比,这次的旅程更加艰难了。每一秒的流逝都被无情地拉长了。
为什么不能早点回来……要是能狠下决心……
终于,旅程抵达了终点。
站在孩子的身旁,父亲抚摸着玻璃棺,已经没了安慰妻子的余力。而母亲掩面而泣,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悲恸。纵使学识再渊博,身为父母此刻他们依旧显得如此脆弱。
一边是棺外不再年轻的父母,一边是棺内英年早逝的孩子。满溢的思念化作千言万语,无处倾诉。
“唉……”司仪同情地注视着他们,“两位请节哀。”
——“让我们永远怀念古陈江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