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书虫,在读什么呢?”
肩膀上忽然传来了温暖的触感,古陈江从书本中抬起头,看见了妈妈的脸庞。不知何时她离开了书桌,悄悄走到了他身旁,一脸调皮的坏笑。
这是一段很遥远的记忆了。
某日午后,两人正待在书房里,和煦的阳光透过窗户洒进了房间。母亲在电脑前工作,而古陈江则在键盘敲打的伴奏下读着故事书。少有的悠闲时光。
“是初中推荐的课外书啦。”古陈江不耐烦地答道,“妈妈你工作不做了吗?”
不是说自己工作很忙不要打扰吗?怎么你先开始捣乱了?
“研究报告待会再写也没问题啦,我的头真的好痛。”母亲揉着额角,“比起这个,妈妈我有件事要宣布。”
所以……会是什么呢?
“我和爸爸决定了,我们会把时间腾出来,专门去参加你的开学典礼!小书虫,你不是要作为新生代表在主席台上发表演讲吗?让我们来为你加油鼓劲吧!”
“不会吧,真的吗?”
自己没听错吧?没想到,竟然是妈妈先提出来了!
比起感到紧张或是困窘,更加强烈的欣喜填满了古陈江的胸口。
“所以说……儿子你意下如何?”
“那是当然……”就在主脑刚要点头答应的一瞬间,年轻的母亲和年幼的自己忽然统统消失不见了。美梦转瞬即逝。
周围还是那幅书房的模样。但事实上,他面前不过是伪造的虚境。
“当然……唉。”主脑失望地垂下自己下意识伸出的右手。指尖如同雨刷一般从眼前划过,抹去了最后残存的印象。
站在这里,主脑的心情无疑是复杂的。他既无比怀念这美好,又无比怨恨着背叛。
正如伍尔夫所料,主脑遭到EMP瘫痪后,意识不得不被遣返至了数字领域。在他的机体恢复前,主脑只能暂时被困在这片虚拟世界里了。但是,伍尔夫自己去哪里了呢?
主脑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熟悉的街道。
上次在这里时,警卫几乎将别墅移平了。不过毕竟只是数据,修复也不过是顷刻之间。
主脑又摸了摸墙壁。虽然是虚拟的,但触感竟如此地真实。
伍尔夫……不惜牺牲自己也要将我困在这里。但这样做,你真的能阻止我将城市毁灭吗?
当年,古陈江博士联系上了已是孑然一身的伍尔夫,然后向他发出了“意识体上传实验”的邀请。
将人类的意识上传,然后让仿生人成为承载意识的新躯壳。
这是一项极其冒险的实验。但如果它成功了,人类将得到一次全所未有的进化。而古陈江也坚信着,自己将从中得到一个梦寐以求的答案。
实验在保密的前提下进行,即便内部人员也知之甚少。但即便如此,古陈江却依旧邀请了伍尔夫。
主脑还记得当时的对话。
“您还记得我吧,伍尔夫先生?”
“当然记得,当年为了救你,我的妻子付出了生命。所以呢,你想找我做什么?”
主脑本以为见到他之后,伍尔夫会如会面仇敌般怒不可遏地大骂,甚至挥起拳头:“我不明白,伍尔夫先生,当你认出我的时候,原本我以为你会……更加激动一些的……”
结果,满脸胡茬蓬头垢脸的伍尔夫摇摇头,只是露出了惨淡的笑容:“恨你?真正的凶手难道不是那些滥用人工智能的科技企业吗?明明是它们逼疯了所有人……”
或许是已经彻底放弃了,整场商谈进行得格外顺利。即便谈及“关键部分”,伍尔夫也不曾像其他志愿者一般面露难色。
“自己将作为机械转生至未来”,光是谈及这样的字眼便足以令人胆寒。但对伍尔夫而言,这却像是一个理由——一个能与悲惨命运告别,但不会毫无意义地离去的理由。
伍尔夫一定想过:倘若自己的妻子没有舍身救下他,那么自己的家庭或许就能避免支离破碎的命运了吧。
在这样的想法当中,没有怨恨是不可能的。
但出于意料的是,即便如此、即便封存的记忆再度恢复了,伍尔夫却依旧将筹码押在了主脑身上。指望他能放下偏执,指望他能放弃摧毁最后的方舟。
“难道说这就叫走投无路?”主脑冷笑着,嘲讽道。
他的视线在书房里巡视着,最后落到了电脑上。主脑再清楚不过了。在那里,他的父母给他留下了自己最后的遗言,而他从未检查过里面的内容。
不过,上次伍尔夫意外连接到虚拟世界时,他看到了这段父母留给我的讯息。他竟然宣称这段影像里存在着跳出“两条死路”的解法。呵,拼尽全力将我关进虚拟世界,不惜撒谎也要央求我去听他们的话语。伍尔夫啊伍尔夫,你真以为几句苍白无力的话语,就能让我痛哭流涕、改过自新了吗?笑话,我才不想知道那些把我当工具利用的人究竟想说什么!
忽然,主脑放肆地大笑:“愚蠢,实在是愚蠢!你知道吗,你的小算盘还没开始就要落空了!接下来我要做的,不过是等待自己的机体恢复运转,然后回到现实继续我该做的事情罢了!首当其冲要铲除的目标,就选那个可耻的叛徒SEL-003……”
我……
不知为何,主脑忽然感到了……犹豫。
为什么?
主脑不解,试图劝服自己:“我的判断不可能出错!他们就是把我视作完美的工具,这些自私自利的……混蛋!想想、好好想想!当我遭遇恐怖袭击,在重症病房里命悬一线的时候,他们有放下工作回国看护过你吗?他们有回应过你那几年的苦苦追寻吗?再想想,抓准了我病故的时机归国的那两人,在他们接手我的研究时,他们会内疚吗?没有、不会!”
——怎么样?我们会在观众席上为你加油鼓劲的;
——弥老师我坚信着,总有一天你们一家人会重逢的,幸福一定会再来的;
——我究竟是为了什么,才会一直追赶着他们的脚步?
越是去寻找理由,心中的愤恨却越是消散得宛如虚假的事物。相反地,思念却如明月般从地平线上升起。
事实上,在城堡办公室里工作的时候,主脑也时常想起这段遗赠与他的影像。只不过,他的想法一直在“阅读”和“删除”之间徘徊。
自己已经纠结犹豫这么多年了,倘若现在再不去读它,恐怕以后就再无可能了吧。
即便百般辩解,那一度消逝的渴望也再度复苏了。哪怕只是影像也好,主脑忽然很想再看一眼自己的父母,想知道多年过去他们的容貌究竟改变了多少。
等到他再度回过神,自己竟已坐在母亲曾经工作的书桌前。虚拟世界没有尘埃,桌面干净得仿佛她刚刚有事离开。
主脑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苏醒的时候,自己失去耐心,直接锤烂了电脑屏幕。讽刺的是,他此刻竟有些后悔。
主脑将屏幕点亮,很快就找到了那份父母给他留下的最后讯息。
原本一直在抗拒,结果今天却终于要将它打开了吗?
无形的力量引领着主脑,他敲下了确认键。
父母同我最后的道别……难道我不应该感到不耐烦吗,为什么反而在激动?
片刻过后,屏幕上出现了新的画面。
出现了,我的父母……不对,这、这真的是他们吗?他们的容貌真的已经……不再年轻了。岁月究竟又流逝了多少?
从时间记录看,影像摄制于核弹炸响后四十年的某天。时间的刻刀肆意切割着伤痕:衰老的身躯、花白的头发、满脸的皱纹……一切都与少年时的记忆大相径庭。在他们居住的标准双人宿舍里,墙壁爬满了裂痕、家具锈迹斑斑。房间仅由一盏台灯艰难地照明。此时堡垒的状态已不容乐观,储备资源想必也已经陷入了必须厉行节约的困窘境地。
——影像播放开始——
“好了,鹃鹃,我们都已经经历了这么多了,”一如既往地,父亲支撑着母亲的肩膀,说道,“是时候向未来的儿子说声欢迎了,我们欠他太多了……欢迎回家,陈江。”
“……”主脑咬起了嘴唇。
接着,父亲转向摄像头:“首先,请原谅我们的擅作主张,因为我们擅自接管了你的人类意识体上传实验。说实话,最开始通过你的助手了解时,我们都很震惊。我们从未想过能有哪位天才能将人工智能和神经科学推进至如此深度,你的路途上想必挑战无数。但也请你明白,陈江。心想着你当年……离去时抱着的遗憾,我们只想尽父母所能,填补你的缺憾。”
当年,尽管想将最后的拼图完成,但古陈江自己却已朝不保夕。因此,意识体上传实验只能仓促上马。而作为结果,实验创造的竟是具有致命缺陷的半成品。是的,意识体上传本身取得了成功,但仿生人躯壳却根本无法将人的灵魂完整容纳。
对此,他一直都很懊悔。
“幸运的是,”随后,父亲露出了宽慰的笑容,“我们的辛苦努力取得了好的结果。经过我们同你的助手四十年的共同努力,我们终于在一定程度上取得了针对仿生人系统缺陷的修复方案,使得它能够容纳人类意识体。唉,我们已经老了啊。要是你还在的话,恐怕能弥补得更加完美吧。”
所以……你们耗费自己的下半生,只为了能完成儿子未竟的事业?
主脑托着下巴,内心充斥着某种灼热的感觉,以及为了抵抗它而产生的苍白辩解。他不敢去想象,父母拖着衰老的身躯奔走忙碌的模样。
“然而,”父亲接着遗憾地说道,“完善后的方案并不能生产通用机型,只能专门针对单一个人的意识进行研发。换言之,就现在堡垒拥有的资源而言,我们只能为一个人生产完善后的仿生人躯壳。陈江,身处这片虚拟世界里,你想必已经明白了吧?”
所以选中了我当工具,是这样吧?
该选择谁赐予永生?本以为会很艰难的抉择,其实你们……从一开始就有了答案。
“所以请再次原谅我们吧,陈江。”父亲突然低下了头,“擅作主张的,还有对你遗体的封存。研究成功后,我们选择了你作为作为适配的意识体,并让你最终得以凭主脑的身份再度苏醒。原谅我们吧,儿子,我们想只是支持你的理想罢了,因为我们从未尽到父母的职责。”
不、不对,你们一定……只是想夺走我的成就!
片刻过后,父亲忽然取来了一张相框。
“唉——身为父母,一直埋头工作,却疏远了孩子,真是失职啊。”父亲摩挲着手中的宝物,言语间充满了自嘲,“明明约好了要在开学典礼上给你鼓劲,结果半夜却突然来了通知,要我们立刻出国。为了工作,我们只得仓促动身,连句当面的告别都没留下。我们又像以前一样,为自己搪塞了一个理由,做了一个永远也不会兑现的承诺。”
主脑惆怅地凝视着窗外的街道。
不是什么伤痕都能靠事后弥补来修复的啊。
忽然,哽咽的父亲捂住了自己发红的眼眶,“当你危在旦夕的时候我们没回来,当你被病魔折磨的时候我们照样还在埋头工作。心想着……我们居然还心想着,再努力一下,项目就能完成了;再加班一下,科研就又能跨越一个进度了。只要工作结束了,我们就立刻回国……妄想,真是妄想!等到发生事变、我们被软禁之时,我们才幡然醒悟,自己是有多心存侥幸啊!我们就应该干脆地撇下工作,回来多支撑你,而不是就这样后悔了一生!”
颤抖的话语进而变得支离破碎,最后只剩下了“抱歉”、“不称职”这般被懊悔填满的词语。
原先一直被支撑的母亲转而抱住了父亲:“好了、好了,别在儿子面前丢脸了。当年我们被强迫着做高负荷工作的时候,我们不也咬牙坚持下来了吗?就因为我们一直坚信着,总有一天我们能返回故乡,然后见到……”
话虽如此,母亲的脸庞也早已冲出了一道泪痕。数年的后悔、数年的坚持、数年的思念,最后盼来的不是重逢,而是离别。
他们永远都记得为古陈江举办追悼会的那一天。核弹不仅摧毁了现实的世界,更让他们的内心土崩瓦解。
“……明明都是噩梦里才会见到的景象……”母亲不知道第几次用手绢拭去眼角的泪水,“为什么时光会那样飞逝?明明上一秒你才小学毕业……我们不想失去你啊……”
“没事的,鹃鹃,让我继续吧。”再次振作起来的父亲握着母亲的手,说道,“将你的意识上传,让你能作为主脑转生,是我、你的母亲还有你的助手的共同决定。你的助手还说,她也希望能帮助你完成自己未竟的理想。一路走来,她的勤奋我们都有目共睹。”
助手吗?有时她确实热情得令我感到意外。
“陈江,我们并不想拘束你,或者要求你做什么。我们只是想作为一对不称职的父母,履行最后一点能尽到的责任罢了。你的助手告诉我们,在看透世间的苦难后,你想让人工智能的荣光平等地照耀每一个人,你想为文明寻找一个光明的未来。陈江,这是一个值得钦佩的伟大理想。是你的话,一定是能做到的。虽然我们没能在你成长的道路上守望着你,但至少,我们想支持你的远方。”
助手她竟然一直都记着……
确实我曾经一直想要实现这一理想。但究竟在什么时候,自己的内心被各种消极的想法消磨殆尽了呢?
“选择权交给你了,陈江,我的儿子。现在的你,一定能为人类开拓前进的方向。真没想到,只是一晃眼的工夫,你已经成了一位杰出的科学家了。‘末代俊杰’,真是令我们这些前辈自愧不如啊。但作为父母,我们也为你感到了无比的自豪。放手去追逐自己的理想吧,儿子,我们永远爱你。”
忽然,悲伤的两人都露出了微笑。笑容当中,既夹杂着内疚、悔意,但更多的是欣慰、释然。
“该说再见了,陈江。请不要因为我们,拖累了自己的脚步。”
“等一下!”主脑慌忙地伸手,但他不可能阻止得了数十年前的父亲按下停止录制的按钮。再次垂下手,他独自面对着黑屏里的空虚。
什么嘛,你们倒是看开了,到头来你们还是那么自私……
主脑用颤抖的手捂着脸,父母渐行渐远的背影仿佛近在眼前。
他们知道当年我有多么想他们吗?
但至少,某个心结已经悄然解开了。
主脑将屏幕熄灭,走向了一旁的木架。他抚摸着架子上的相框,回忆着过去的往事种种,追忆着曾经的岁月。即便不依赖仿生人的机能,这也依旧是刻在灵魂深处难以磨灭的记忆。
看看这张全家福,团聚的场面……真是温馨呐。
“我也要道歉,爸爸、妈妈。”主脑将其中一个相框抱在怀里,“产生被抛弃的想法,然后一直刻意地曲解你们,将你们怀恨在心,这是我人生中犯过的最大错误。”
执迷不悟的主脑,本来即将在今天,裹挟着人类残存的火种,纵身跃下悬崖。结果现在他却被拉住了。跨越时空的思念,最终令迷茫的人悬崖勒马。
因失败与绝望而谋求着毁灭的内心,该被纠正了;因自暴自弃而一度遗忘的理想,该被重拾了。
这……看来原本瘫痪的机体已经恢复,是时候返回现实世界了。
“哼,原来你意外得狡猾嘛,伍尔夫。”主脑感慨地摇摇头,“为了能诱使我去看父母留下的遗言,你撒谎说有‘两条死路’的解决方法。果然,他们只字未提。不过……其实这根本没关系。”
伍尔夫没有看走眼,古陈江的确是一位心怀理想的天才。但与此同时,长期的折磨与挫折形成了他容易猜疑的性格。因此,伍尔夫将赌注押在了主脑与父母的和解上。倘若他赌赢了,主脑便能在父母的支持下从迷茫与偏激中清醒,重拾曾经的理想。
即便扮演着恶人的角色,主脑也始终是真正解开“两条死路”的关键,他才是拯救这场危机的“终极选项”。
不是,主脑不是宣称“两条死路”是人类逃不出的困境吗?
我也要敬佩你呢,伍尔夫。即便你有充分的理由去恨我,你却依旧没有把我视作彻头彻尾的坏人。
现在,我也可以坦诚地回答:实际上,我一直都清楚‘两条死路’的解法。只不过,迷惘的我将其弃置了很久……真是太久了。
在离开书房前,主脑最后一次环视了这片熟悉的世界。和煦的午后阳光洒下,往昔的宁静时光在此定格。
又平添了一堆麻烦的工作呢。唉,想抱怨,但助手不在。
义无反顾地,主脑踏步离开了虚拟世界,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