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来时的路，主脑回到了现实。身躯再度感受到坚硬的水泥地，他复又回到了这座焚烧厂。
一场临时中断的审判仍在等着他继续。
主脑拖着麻木的身躯缓缓起身，环视四周。
不再动弹的伍尔夫倒在他的脚边。
在警卫队长的身后，绝望的市民们仍在瑟瑟发抖。他们对主脑倒下后的遭遇一无所知。被警卫包围着，他们仿佛绞刑架上的犯人，只能在煎熬中等待行刑命令的下达。夏夜，蒸腾的热风只教人感到窒息。
这一切过错，皆由我一手酿就。
在另一端，SEL-003在忐忑中注视着主脑。
伍尔夫，你究竟对主脑做了什么？拖延时间吗？已经无济于事了！主脑马上就要下令要将我们消灭殆尽……等等，怎么回事？
不再看着他们，主脑反而望向了天空。从那辐射的风暴中，他究竟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什么？倘若世界不曾毁灭，今天会是个赏月的好日子啊。
主脑他……难道说有什么转机发生了吗？原本愤懑的气息不知何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种更加凛然的神态？
宛如过去将要攻克科研难关一般，将视线落回地面后，主脑在此下定了决心：他定要纠正自己的错误，并重新将城市引回正轨。
紧接着，他振臂一挥。
此举倒是先吓坏了市民，他们登时陷入了慌乱。但在下一瞬间，即将爆发的惨叫却戛然而止。
“……诶？”
“他们……警卫们怎么退下了？”
就在每个人都对灭亡确信不疑的瞬间，这场血腥盛宴却早已遭到了无限期的弃置。在市民身旁，警卫纷纷收起武器，结束了剑拔弩张的态势。紧接着，他们迅速列队离开了现场。
一瞬间的工夫，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消失在了公路的转弯口。
除了主脑、SEL-003他们以外，现场只剩下了手足无措的市民。他们显然想知道，眼前这位城市的掌权者究竟想做什么。
“诸位市民，请不要恐慌。作为城市的最高管理者——主脑，我现宣布，这场叛乱的闹剧已经结束，你们已经安全了。”主脑用安抚的语气宣告道，“救援队很快就会抵达，医疗服务也已经就绪，大家很快就能回家了。在此之前，请允许我为各位遭受的非人道待遇致以最诚挚的歉意，并让我替事件的前因后果作出解释。”
自然，主脑若想道出真正的缘由，包括必须说明世界的真相在内，要解释的内容势必牵涉众多。更何况，此刻开诚布公只会导致民众陷入更为严重的混乱。因此，现在还只能捏造一些善意的谎言。
“这场不幸的浩劫起因于数名犯罪分子对自动管理网络的卑劣入侵。他们攻击、并且篡改了原有指令，进而制造了这场叛乱。但现在请各位放心，一切均已拨乱反正：犯罪分子已被缉拿归案，被入侵的自动管理网络已被修复，城市的管理也已恢复至正常状态。关于后续善后工作也请放心，我会妥善弥补灾难为市民们造成的精神损失。再重申一遍，这场灾难已经结束了。”
也许现在还不行，但合适的时机总会到来的。
简短的解释说明后，救援车队也看准时机抵达了。跟那些拆除座椅堪比货车的车辆相比，这些才能被称作客车。车辆停稳后，家政仿生人们走下车，再度恢复了以往热情的态度。
尽管仍旧心有余悸，甚至心中还有许多不解，但市民们最终还是接受了他们的歉意。在家政仿生人的陪同下，人们登上了终于变得舒适宽敞的巴士。医疗仿生人在车内奔走着，为人们提供应急的诊治。不少人还紧绷着身躯，但很快疲惫的身躯就会降服他们的意志。
在其他监禁着市民的地方，类似的救援行动也在有条不紊地展开。
“我们……得救了？”
“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然而，在这灾厄终于远去的氛围里，一名少年跪在一名倒地的仿生人身旁，两人的身影显得格外突兀。人们都在庆幸着自己的劫后余生，唯独少年没能做到。
朝伊沐的脸庞覆满了污垢，唯独两道泪痕格外澄澈。
“少年……”俯下身，主脑向朝伊沐伸出手。
“你要……你要做什么！”朝伊沐瞬间有了动作。他张开手臂，竭力将伍尔夫的身躯护在身后。光是联想到这两天伍尔夫替他承受的苦难，朝伊沐便怎么也不愿相信，眼前的敌人居然产生了悔过的想法。
少年宛如受困的幼兽般怒吼道：“离我们远点，刽子手！”
身旁，一脸诧异的SEL-003也赶了过来，质问道：“主脑，你到底……为什么突然主动放弃了‘清除计划’？你现在究竟在图谋什么？伍尔夫他……究竟改变了你什么？”
“伍尔夫他并没有改变什么。他只是给了我一张门票，送我去了一个让我能认清我自己的地方。”主脑反省般地闭上双眼，“我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我只是一个科研工作者，不是什么专政的暴君。我肩负着为人类找寻未来的重担，但我却抛弃了自己的职责。”
负面的思考将他引向了偏执与极端。
从前，每当古陈江辗转于病榻时，他总会思考很多，而且用的还是病痛折磨下消极且不理智的大脑：对父母的猜忌、对死期的预测、将死的绝望、对文明未来的困惑……
劝人乐观的文字往往称苦难会塑造人的意志。但在绿雾病日复一日的折磨下，古陈江数次游走于生死边缘，苦难同样形成了他带着缺陷的性格。每当过于消极的想法萦绕于他的脑海，他的决策时常走向极端。
自从作为主脑重生以后，他通过多次验证，确信了人工智能托管社会故步自封的实质。随后，一个万念俱灰的结论自阴暗面诞生：既然庇佑之城并不能替文明带来救赎，两条死路下已无希望，那就亲手将城市毁掉吧。
自此，最后一丝理性被冲垮，主脑下定决心执行了“清除计划”。
幸运的是，古陈江重新见到了他的父母。
主脑坚定地说道：“文明迄今为止的努力不会化为虚无。这一切暴行，将由我来偿还。我会纠正这一切，让社会再度进步。请相信我，然后用自己的双眼来见证我所追寻的未来！”
“……”SEL-003张开嘴，没能反驳。主脑的话语有着难以想象的信服力。这般自信挺立的身影，自己仿佛在哪里见过。
“而且你还应该感到庆幸，SEL-003，”忽然，主脑露出了狡黠的笑容，“即便你接连犯下渎职、违抗命令、挪用政府财产、策划谋反等多项罪行，我也依旧决定对你的责任既往不咎。‘既往不咎’啊，听明白了吗？”
“这……难道你要拆了我？”
主脑摇摇手指：“客观来看，若是没了你的努力，恐怕事态仍将走向无可挽回的地步。虽然你的阻扰让我很是恼火，但你的正义感着实令我钦佩。所以……虽然我不会为了自己说的那些难听的话道歉，但我不仅不会拆掉你，我还得赞扬你——呵，这次你确实做到了呢：凭借自己的意志，守护住了背后的人民。这可不是什么心存侥幸之人才能完成的丰功伟绩啊。”
“这次我做到了……”SEL-003难以置信地喃喃自语着，甚至没留意到自己被拍了拍肩膀。
“既然如此，作为对这位英雄的奖励……看，警卫梯队的指挥权已经重新赋予你了。为了守护人民，我们还有很多善后的工作要做。所以怎么说，以后还请继续有劳，我的警卫队长？”
迎接主脑的是一道充满干劲的回答：“是，长官，就交给我吧！维护城市治安、守护人民，这就是我的职责！”
在SEL-003的不懈努力下，他不仅守护了市民、解除了危机，甚至还得以满怀尊严地回归了警卫队长的职务。在目睹无数次的事与愿违后，他的理想终于得以实现。
然而，这个故事似乎……
“为什么你能相信主脑……”身旁，少年依旧是一副不愿接受的模样。为了能让主脑浪子回头，朝伊沐失去了这世间唯一能够依靠的父亲。在他的怀里，一直以来看护着自己成长的伍尔夫，永远地闭上了双眼。
……仍在朝着一个并不完满的落幕走去。
“少年，”主脑走向朝伊沐，发出邀请，“如果我说，伍尔夫他并未彻底死去，而我有办法拯救他，只要有你的存在……你会有勇气跟随我吗？”
“我、我不信！故障是不可逆转的，我很清楚！我根本叫不醒他……”朝伊沐捂着脸，瘫坐在地上。
“我并没有在撒谎。身为实验项目的主导人，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拯救伍尔夫的方法是确实存在的。只要你愿意去尝试，我保证他能回来。”主脑再次向朝伊沐伸出手，“少年，你愿意鼓起勇气拯救自己的父亲吗？”
手悬停在空中，耐心等待着。在朝伊沐点头同意前，他都愿意一直等待下去。
拯救伍尔夫的方法是确实存在的……
朝伊沐暗自捏紧了拳头。
虽然我还未彻底信服眼前这个傲慢的家伙，但我并不胆怯。
“我有勇气。”接着，朝伊沐果断地握住了主脑的掌心。
……
数分钟后。
跟随着主脑，朝伊沐坐进了轮式装甲车，与他一同朝着城堡驶去。装甲车狭小的内部空间充斥着一股无名的压迫感，让少年紧张的内心溢于言表。
“放松点，少年。除了要拯救你的老爹以外，我真没别的企图了。唉，也罢，为了能让你安心，就让我先辩解辩解，为什么我最终放弃了毁灭的念头吧。”
于是，在路途中，主脑简要向朝伊沐介绍了“两条死路”的大致内容。面对文明的停滞，他一直深感挫折。虽然主脑有自信配得上‘末代俊杰’这一称号，但因为自己在性格上的缺陷，他仍旧需要时刻反省。
到头来，这场搅动全城的灾难，不过是主脑认为庇佑之城计划已经失败，于是决定毁灭一切的偏执罢了。这难道不是……很幼稚吗？只是输了棋，便愤然将棋盘掀翻？
“倘若抱有这样的想法，只能说他的阅历还是太浅薄了。”主脑苦笑着，凝视着头顶的吸顶灯，“当人日复一日地被绝望笼罩，你却要求他无论如何也不能以失败者的姿态放弃？那是傲慢，少年。我是抱着绝症死去的，我还记得自己弥留之际那种半梦半醒的癫狂。说实话，就算死亡也没让我摆脱过去的阴影、未来的迷惘。”
但至少……
一股暖流令主脑不禁有些鼻酸。
但至少父母告诉了我，自己并非孤独，他们将永远支持着我。是他们重新给予了我决心。
自此，主脑发誓，他将永远地从一场失败毫不气馁地走向下一场失败。
“‘两条死路’？可是，你说你其实有走出困境的方法？”
“之前我一直强调着‘两条死路’的绝对性。但事实上，我一直清楚该怎么跳出困境。”主脑歪嘴一笑，“原理很简单，‘作弊’。”
古往今来，人类社会发生过数次生产力的重大变革。蒸汽机、内燃机……但万变不离其宗，“人类”自始至终都是社会的“生产主体”。
然而，人工智能引发了新的革命。
自人工智能首次开始接替基础岗位，直至它占有几乎所有关键职位，不断迭代下的人工智能最终实质性地取代了人类在工作上的必要性。最终，与以往截然不同地，人工智能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将“人类”剥离了“生产主体”的地位。
“两条死路”，要么毁灭，要么沉沦。在这样残酷的背景下，人工智能不仅没能成为人类进步的力量，反而造就了桎梏文明发展的死局。
所以……要实现破局，该怎么做呢？
主脑解释道：“在这两个极端之间取得平衡是不可能的。但我们可以‘作弊’，用卑鄙的手段开拓出第三条路：既然问题的关键在于人类失去了生产主体的地位，那我们想办法将其重新赋予人类，不就行了？而使人类重新获得生产主体的方法……”
接着，主脑指向了自己：“虽然现在还没有大规模的实践，但必要的理论和实例已经有了。”
“难道说，”朝伊沐的脑袋开始飞速旋转，“方法是……将所有人的意识都上传到的仿生人的机体内？”
换言之，“机械飞升”。
确实，机械飞升存在着巨大的未知风险。人类自身客观认知的改变，将导致社会出现难以预料的变动。但我们不应逃避它，而是一如既往地去直面它、去直面文明终将面对的未来。
而这一切未来，将由我来开拓。
主脑点头赞同，接着又自省道：“虽说如此，但事实上能通用于所有人的仿生人躯壳还不存在。更何况，除了躯体以外，庇佑之城市民的整体思想也需要从不思进取的状态发生根本改变——这同样也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唉，在理想最终实现前，恐怕我还得继续扮演着弗朗哥的角色吧。”
“弗朗哥……他是谁？”
“一个独裁者。呵，用来嘲讽自己真是再好不过了。对了，如果你想了解他的话……”
话音未落，两人已经到了目的地。
装甲车停在城堡正门前，两人走下车。
“历史课以后再上吧。现在的话，我们得抓紧时间。”主脑轻轻推了推朝伊沐的肩膀，让他从对宏伟建筑的震撼中回过神来，“你已经做好觉悟了，对吧？”
“是的！”少年连忙迈出步伐。
“那么伍尔夫一定还在坚持着，等着你的到来。”
在升降梯上，四周的微光星星点点。凭着自己模糊的感觉，朝伊沐很难知道自己究竟升到了多高。唯有黑暗不见五指。
“所以，你解释了为什么你愿意放弃毁灭城市，”短暂的沉默后，朝伊沐问道，“但我们怎样才能救伍尔夫？”
“在此之前，”主脑趴在护栏上，说道，“我蛮好奇，为什么你为了伍尔夫，愿意鼓起勇气去跟随一个‘魔鬼’呢？”
“你是魔鬼吗？”
“不论真相如何，对现在的你而言，要得出这种结论不难。”
是吗，为什么我愿意……
对朝伊沐而言，伍尔夫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
只是一个尽职尽责的家政仿生人吗？呵，怎么可能。
朝伊沐摸了摸自己的眼角。泪水已干，但红肿的皮肤仍在阵阵刺痛。但比起这些，插着尖刀的内心更加地疼痛。
无可奈何的告别……自己真的能接受吗？
就在这时，少年以不符年龄的坚定眼神作答：“没错，现在我还是不怎么相信你。但我愿意去相信可能性。他对我而言很重要，我……不想失去伍尔夫。”
“就像父亲一样？”
就像父亲？
显然，伍尔夫同他没有半点血缘关系。但即便如此，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的，关爱着自己的，就是自己最重要的亲人。每一天的日常，如同呼吸一般合理；失去他的每一秒，皆是严冬。
伍尔夫他……自朝伊沐记事起就在他身旁看护着他的成长。他关护着少年的成长、及时纠正他的错误、在危机降临时为了守护他而倾尽一切。
所以……
“他就是我的父亲，主脑先生。”朝伊沐加重了语气，“这般重要的存在，他一直都是。”
我不想再体会失去他的痛苦了。所以，不论自己再怎样害怕，我也要为了能救回他而下定决心！
“是吗？那么我想，你的愿望一定能实现，少年。”
抵达目的楼层后，升降梯停了下来。朝伊沐跟着主脑，在充满着科技感的走廊上不断穿行。随后，经过简单的洗消，他们进入了一间充斥着复杂机器和管线的实验室。
位于实验室的正中央，安置有两台手术台。
被事先运来的伍尔夫此刻正躺在其中一台上，遍体鳞伤的机体连上了数不清的管线。尽管此刻他只是躺着，他身旁缺乏生气的氛围却令朝伊沐感到心慌。
在生命即将消逝的时候，都会是这副模样吗？
不由地，朝伊沐的身形开始摇晃。
“冷静点，少年，”主脑连忙扶住他的肩头，“你可是最为关键的‘桥梁’。现在倒下的话，伍尔夫的意识体可就真要消失了！”
“呼——我、我没事！”朝伊沐缓了口气，逞能般地鼓起精神，“所以说……我该怎么救伍尔夫？”
“嗯，时间紧迫，我就长话短说了，”确认少年镇定下来后，主脑转向一旁的仪器，边操作边开始了解释。
具人类意识体型仿生人——一种以先进人工智能和生物神经学为基础，承载了人类意识体的仿生人。简单理解即是实现了“机械飞升”的人类。
经由自身意识体的上传，人类成功突破了肉体的束缚，成为了以机械躯壳存在的“硅基生命”。
毋庸置疑，在当年，实验项目光是在构想阶段，古陈江便在内部遭遇了不少非议。
其中一些是对实验可行性的质疑。不过，主脑以自身作为实例，最终验明了理论的正确性。在父母和助手的努力下，诞生了主脑这第一个成功的案例。他的自我没有消失，甚至连自身的缺陷也没有遗失。
至于伦理问题……反倒成了最无关紧要的一环。世界正处于至暗时刻，再先进的科技也不能阻止人像流浪狗一样死去。立项会议上，与会众人不约而同地忽视了这个问题。反倒是寻求永生的投资商们纷纷慷慨解囊，为计划的启动注入了充裕到夸张的资金。甚至，只要有了古陈江的首肯，投资商便能为他带来大量难民充当源源不断的活体实验材料。
“眼下这些投资商就在城市的某处，以仿生人的身份活着呢。只不过，有的还未想起自己曾身为人类，有的则已经失去机会，成了没有灵魂的空壳。至于伍尔夫——他正位于两者之间的分界线。”
“这是……什么意思？”脱下早已变得破破烂烂的常服后，朝伊沐换上了病号服。
“这就叫仓促上马的恶果。”接着，主脑输入指令，一旁的传送带又传来了新的仪器。
或许最大的非议，针对是他本人。
原以为还能再坚持几个月的，真是始料未及啊。
作为计划不可或缺的关键节点，当时的古陈江却已游走在绿雾病的晚期。即便是屡屡创造奇迹的现代医学，也已无法再拖延他的生命更久了。于是在他病逝前第三天，意识体上传实验只能在仓促中开展。
等到上传全部完成，致命的故障才终于暴露了出来。
“倘若我采用了人体实验的话，或许我能提前察觉到问题的严重性吧。话虽如此，某个跟老妈子一样的助手却总是拦着我，不让我同那帮卑劣的金主同流合污。呵，管这管那的，她真叫人窝火。”这么说着，主脑的语气里却完全听不出厌恶，“也罢，提前暴露问题也不代表问题能被解决。但至少，她守住了我们的底线。”
专为意识体上传而设计的仿生人，竟然存在着致命的问题。
再保守的思路也没料想到，人类的意识能有多么庞大复杂。作为结果，当具人类意识体型仿生人启动后，远超机体荷载能力的意识体会迅速将仿神经电子回路压垮。超载运作的最后，系统会连同它搭载的意识体一起烧毁，残留下一具空壳。
“也就是说，”朝伊沐盯着伍尔夫，有些慌乱，“现在他……伍尔夫就处在系统崩溃前的最后时刻吗？”
“是的，但不得不说，他的意志很惊人，没人比他在这种绝境下坚持得更久了。”主脑感慨地说道，“只是为了守护自己的孩子吗……但人终归是有极限的，即便仿生人也不例外。”
当年，面对严重的事故，病榻上的古陈江别无选择，只得委托团队编写了一套防火墙作为补救措施：通过将意识体的记忆封印在禁止访问的区域内，使系统勉强承受住了意识体带来的庞大荷载。
“但就像胶带一样，补救措施只能解决表面问题。”主脑端着一台便携式终端，正在读取着数据，“实践表明，这道防火墙实际上会逐渐失效。以情感刺激为突破口，防火墙会不断出现漏洞，直至失效。随着记忆的不断外泄，意识体也将逐渐取回自己的过去。但与此同时，系统荷载将重新升高，进而引起愈发频繁、严重的故障，直至……系统崩溃。”
在最终阶段，意识体会取回全部的记忆，但毁灭也将转瞬即至。
其中一个实例，伍尔夫，现在已经位于最终阶段了；
另一个实例，SEL-003，只是取回了最强烈的愿望，应该还在半路上。
“伍尔夫他究竟是什么时候觉醒的呢？嗯——情感刺激……”忽然，主脑锐利地盯着朝伊沐，“少年，你能想到什么吗？不是今天，至少要有一段时间，你有……遇险过吗？”
“唉，为什么你会知道？”一脸惊讶地，朝伊沐向主脑简要讲述了一段经历。
大约一个月前，他在泳池深水区差点溺水。向来沉稳的伍尔夫一改常态，不仅营救时有些慌乱，事后也啰嗦着带他做了很多检查，简直就像因为自己的失误而害得少年身受重伤。
“他还道歉说，没能及时发现全是他的错。”朝伊沐从没见伍尔夫自责得那么频繁。
“原来如此，大概是触及了尘封记忆中的伤痛吧。好了少年，一切就绪，准备协助伍尔夫完成‘转移’吧。”
“转移”，这是拯救伍尔夫的第一步：在无可挽回之前，将伍尔夫的意识体转移至城堡内的服务器作临时收容。
在此之后，主脑会利用父母遗留的研究资料，构造一具能真正容纳伍尔夫的仿生人。假以时日，崭新的他便会回归少年的身旁。
经历了这么多之后，不论是赎罪，还是感激，他都值得我这么做。
然而，目前还存在着一个棘手的问题。
先前，主脑不是没有尝试过对早期案例执行“转移”，从而拯救他们的意识。但就结果而言，“转移”实验均以失败告终。技术层面并不存在问题，而是意识体宁愿自我毁灭也不愿离开。请求被拒绝，没一个案例愿意接受“转移”。
简单尝试后，向伍尔夫发出的请求也被拒绝了。不过若是朝伊沐的话，伍尔夫说不定会同意。
朝伊沐应该有希望能走入伍尔夫的深层精神世界。作为‘桥梁’，引导伍尔夫完成转移。与意识体上传的原理类似，少年的意识即将与电子机械进行一次“连接”。
“还在害怕吗？”
看着眼前那台渗人的神经连接装置，尖锐的针头让朝伊沐觉得全身都在发软。
这可比逃离公寓那时候还要惊悚……
“深呼吸，少年。别担心，要是这帮精密机械能弄出0.1微米以上的误差，我就当场把它们砸烂！呵，总之，在手术台上躺好。不用担心我的工作，好好思考见到自己的老爹后该说什么。”
“我……我明白了！”
既然决心已定，现在可不是什么胆怯的时候了！伍尔夫，现在换我来救你了！
各种回忆交织在一起，支撑着少年，让他坚强地面对着内心的紧张。仿佛身体擅自行动起来一般，朝伊沐躺在了手术台上。一边做着深呼吸，他一边镇定地注视着自己被接上各种各样的管线。
“人的神经真的能和仿生人直接连接吗？”
“当然，”主脑安慰道，“毕竟这可是意识体上传的基础原理。别担心，现在的你只是在进行‘远程连接’，你的‘灵魂’可还是老老实实地待在自己的身体里。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朝伊沐点点头，“那个……谢谢你，主脑先生。”
“呵，不客气。相信自己，你一定能凭自己的力量救回伍尔夫的。”主脑露出鼓励的微笑，“那么，我们开始吧。”
随着主脑宣布实验开始，一阵白茫茫的眩光覆盖了朝伊沐的视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