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目的地车站时,车厢内近乎客满。真隔壁坐着一位紫色头发的妇人,膝盖上摊开了一本女性杂志。她停下翻动杂志的手,嘴唇微张地睡着了。她的头靠在了真的肩膀上,令他不太自在。
随着空调的微风,化妆品的气味不断骚扰着他的嗅觉,这就是令他不舒服的原因。真嘲讽地想:难道这就是都会的气息吗?害他无法将精神集中在用来打发时间的掌上将棋游戏上。于是,液晶屏幕显示出将棋高手皱眉沉思的模样。
电车剧烈地上下摇晃,导致真的肩膀也推挤到妇人的脸颊。妇人上身一震,从瞌睡中醒来。她下意识地擦擦嘴边,才发觉自己刚刚靠在真的肩膀上睡着了,便连忙向他说:“真是抱歉。”
真摇摇不自在的左肩,简短地回应道:“没事。”接着关上掌机,站起身来,取下棚架的包包,维持半蹲姿势等候电车进站。窗外建筑物的高度逐渐攀升,压迫感也随之剧增,看起来就像一株株灰色的豆芽菜。
电车比预定晚了三分钟进站。离席之际,紫发妇人又向真点点头,他也跟着点头致意。其他的乘客大多都在本站下车。等车厢内变得与出发时差不多空之后,他才起身走上月台。其他乘客慌忙下车的样子,在真的眼里就像跟抢着盖广播体操证明章的孩子没两样。这么急干什么?
真走下月台后察觉到来自背后的视线。回头一看,车内并无特别可疑的人物。电车另一侧的门后方的月台上也停了一辆电车,也没看见有人站着。他觉得是自己多虑了,便又把头转了回去。
与搭电车前相差无几的冷风迎面吹向真,干燥的肤质在冷风吹袭下皲裂疼痛。他想伸手想拂去那阵刺痛感,同时左右环顾。由电车出来的人潮倾向右侧,楼梯的位置应该在那里吧。
跟在人潮末端,朝向阶梯走去时,真取出白色的手机,选择最后录入的电话号码。联系人的名字写着“女女姑姑”。他一边烦躁地拨走因为低头而垂在眼前、随风飘动的刘海,一边编辑短信。
“我到车站了。by真。”
才发出的短信,两秒后就收到了回信。刚想把手机收起的真又慌忙地把它拿在手上。
“跟在你背后。by女女小妹。”
“……女女……小妹?”
真讶异地眯起眼睛,想起了父亲的话。
真今后将寄宿于父亲的妹妹,也就是姑姑的家里。姑姑的姓是藤和,这也是父亲的旧姓。据说姑姑虽然没结婚,但有个和他年纪相同的女儿。不跟女儿生父一同生活应该有其缘由,真并不想多做打探。他想,或许是离婚了吧。
真对这位姑姑与女儿没有印象。毕竟最后一次见到她们,是在真两岁那年的新年。听说当时真与姑姑的女儿曾互扯对方脸颊,但他对这件事完全没有印象。
在他父亲即将出国的前几天,真曾问过关于姑姑的事。当时父亲如此道:
“她是个好人!”
真感到很惊奇。他从来没见过父亲称赞母亲以外的人。因为父亲曾下定决心,绝不由他那张别扭的嘴里说出对妻子以外的人的赞美。但同时,真也发现父亲的眼神明显飘摇不定,不肯正眼瞧着他说话。
父亲说话的同时,手也不停地擦拭腋下,似乎因此流了不少冷汗。
“最近没跟她见面,现在多半也是不顾自己岁数……更正,是不让人察觉真实年龄吧!”
“她今年就要四十岁了,一把年纪……更正,从没忘记童心,是个天真烂漫的家伙!”
“俗话说笨蛋……更正,犀利的老鹰会藏起爪子!其实无能的老鹰也有锐利爪子啊!”
“对女儿的溺爱程度让人退避三舍……更正,充满了爱,她的教育方针值得参考!”
“我看她已经变妖怪了。”
最后一句应是真心话吧。我不由得怀疑父亲究竟有什么把柄掌握在姑姑手中。
真心中那种隐隐的不安,约有一半来自这位姑姑。虽然他有过无数次转学经验,与家人以外的人同居却是头一遭。真很担心和她们能不能合得来。由于经常转学,真并不会怕生,但从父亲的言外之意看来,这位姑姑怎么看都不像能用一般常理理解的人物。
电扶梯人满为患,真索性离开人群,由隔壁的楼梯下楼。他一边朝剪票口走去,一边取出口袋里的车票。虽然车票被压得有点弯曲,但还是将它强行塞进回收孔中。
从剪票口出来,又碰上人潮。大批人马在车站大厅内忙碌地东奔西走。人群带来的种种气味与噪音刺激着真的感官。无论是周围的气息还是声音都让他拉下了脸。特别是气味,令他十分不舒服,这迫使他改用嘴巴呼吸。不知为何,他对气味特别敏感。
你真像条狗呢。
也有同学对他下过此般评论。
剪票口正面有道绿色窗口,一旁矗立着几根柱子,柱子上挂着今春即将播映的连续剧与电视节目的广告。真随便靠在一根柱子上,并拿起手机打电话给姑姑,想确认她现在身在何方。但是在真按下通话钮前,就听见远处有人呼叫他的名字。
“嗨!真真!”
那道声音十分洪亮,就连在喧闹的站内也听得一清二楚。真抬起脸,看到绿色窗口前有一名女性正朝他用力挥手。她的行为像个十来岁的少女,却意外地不让人反感。真的直觉告诉他,那位女性应该就是他的姑姑,藤和女女!
真挂着苦笑离开柱子,心想:连招呼都还没打过,就直接叫我“真真”吗?
“真,真!”
“是是是,我听到了,马上就过去啦!”
姑姑的手挥舞得更用力了,生怕她会因此拉伤侧腹肌肉的丹羽真连忙奔跑过去。好人、不让人察觉年龄、妖怪……父亲对姑姑的评价在他脑海里骨碌碌旋转。
真穿过人群间隙,来到女女姑姑身边。女女这时总算停止挥舞手臂、蹦蹦跳跳的动作。今年即将迈入四十大关的姑姑像个小女孩似的,露出天真无邪的笑脸,凝望着真的脸庞。真被她微笑地注视着,忽觉腼腆,不自觉就挺直了腰杆。
“你就是真真吗?”
“是,我是丹羽真。您是女女姑姑吗?”
深蓝色长发配上圆润的眼瞳,没有半点皱纹的娇嫩肌肤以及充满弹性的嫩唇,都让她看起来只像个二十来岁的女生。女女拥有与年龄不符的年轻外貌。在真眼里,难以将眼前这位外形柔美的女性与严格的父亲联想起来,她不像位“姑姑”,反而深具“略为成熟的大姐姐”的特征。稍有不慎,真恐怕就会产生错觉呢。
“我就是……叫我‘女女小妹’吧。如果你叫我‘姑姑’,我就把舌头伸进去哦。”
“伸……伸进哪里?”
“舔舔。”
长度惊人的舌头由女女口中探出头来打招呼,看起来无论哪里都钻得进去似的。
与其说她是妖怪,更像是异形吧。
“……请多指教,女女小姐。”
真做出了折中的决定,女女爽朗地笑着“啧”了一声。
此时真总算逐渐开始理解父亲真正想说的话了。
“欢迎来到外星人守护的土地。”
“咦?”
女女突然冒出的这句话,令真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外星人?但是女女又立刻改变了话题。
“真真长大了呢。啊,你应该还记得我的事吧?”
女女把手轻轻放在真的头上,笑容可掬地问。真慌张地倒退一步。
“呃,上次见面已经是两岁的事了,之间的间隔实在有点太久了……”
“看呀,就是这张脸。好好地回想一下年轻时代的女女小妹哦!”
女女的脸毫无顾忌地靠近真。在接近到彼此鼻尖差点相碰的位置,真的脉搏变得很不平稳,脸颊也变得火热,无法直视眼前那张脸孔,只好转头回避对方的视线。
真望向人群,视线停留在某个人物上。一位特别高的女生走在汹涌的人潮之中,有如鹤立鸡群。比起身高约一百七十厘米左右的真,少说也高了十厘米。这是引起真注目的理由之一,另一个理由则是那位女生的独特造型。
那位高个子女性穿着一身奇妙的法国面包布偶装,两手举着广告牌,广告牌上写着“地下一楼,皇冠面包两点起限时特卖!”,正宣传着与法国面包截然不同种类的面包。广告牌并没被举得很高,但配上女生的身高已充分引人注目。
也许是在打工吧。得做这种打扮宣传真辛苦呢!真事不关己地同情她。
“讨厌,不可以花心!”
“喀啦”一声,女女将真的脖子强行扳回来。被强制与女女面对面的真困惑地近距离注视女女的肌肤,但依然没发现合乎年龄的皱纹。
“女,女,小,妹!”
女女举起食指,在真的额头前咕噜咕噜地转动。真心中讶异地想:这是催眠术吗?!
但随着她手指的动作,真的意识也逐渐模糊,与之相呼应似地,记忆的盖子渐渐被揭开,既往的情景于心中缓缓苏醒。
真脑中浮现了自己正躺在地上,仰望陌生的天花板的情景。
突然,从一旁伸出一张脸,遮住了他的视线。那张脸,就与现在眼前的这张笑脸一模一样……
“真真,你不舒服吗?怎么突然摸额头?”
“有点头痛。”
感到心中似乎有某个声音命令他别继续回想下去,命令的声音与父亲如出一辙。
“哎呀,长途奔波,累了吗?”
女女露出爽朗笑容,佯装不知地关心他,像个孩子般指着车站入口。
“虽然我是很想说‘那么我们回家吧’,但是抱歉哦,其实
我是偷溜出来的,公司那边现在忙得很。”
真是讨厌死了!女女盘手胸前,气鼓鼓地抱怨。
听到她这么说,真马上道歉:“抱歉抱歉,工作这么忙还麻烦你来接我。”
“没关系啦,这也是为了可爱的侄子嘛。别担心,我的女儿会带你回家的。”
“女儿?她也来车站了吗?”
真环顾左右,有来的话应该会在姑姑身边,但现在并没有看到类似人物。
“她在停车场等候,放心吧,相信你一眼就能认出来的。”
说完这句话,笑容瞬间从女女脸上消失,神色变得严肃,眼神也锐利了起来。用“变成熟了”来形容似乎也不大对,总之真对她的变化感到奇怪。但是女女随即恢复了笑容,将手伸入手提包里。
“对了,我给你一张名片吧。最开始的自我介绍可是很重要的哦。”
“呃……您太客气了。”
真毕恭毕敬地收下女女递出的名片。名片小小的角落上不起眼地写着“藤和女女”,正中却以毛笔字体大大地印着“‘三十九岁’”。
把年龄强调到这种地步让真瞠目结舌,可见她确实非常反感迈入四十大关这件事吧。
真已经完全理解了父亲的言外之意,忍不住发出空虚的笑声。
“呃,为什么有两个引号啊?”
“是、秘、密。”
“烦死了!”
说出口的语气虽像在开玩笑,但实际上却有一半是认真的。见到真僵硬的笑容,女女一边满意地说“停车场在这里哦”,一边引导真向前走。真跟在她背后,看着她的背影开口:
“那个……”
“什么事?”
“今后请多指教。”
女女回头。真迈出脚步,并对她点头。女女露出非常符合“天真无邪”这四个字形容的微笑。她的举止就像个表里如一的少女,无时不刻震撼着真的心灵。
“我也要请你多指教啰。”
与天真的举动相反,女女的回答充满了成熟风范。真对她注重礼节的回答很有好感,同时也感到放心,姑姑并非勉为其难才收留自己。
今后应该能顺利相处吧?
……此时真的心中仍如此乐观地认为。
可惜的是,几分钟后他便明白了那句“也请你多指教”的“真正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