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刚刚,季玥还只是把苏默忘记了所有的高中知识的说法当作夸大其词。
她看过班里的成绩单,发现苏默的成绩其实挺优秀,虽然远不及她,虽然距离清华北大这样闻名全国的顶尖大学还有些差距,但要考上优秀的985211大学还是绰绰有余。
于是女孩理所当然地猜测,苏默不过是因为对自己的成绩沾沾自喜,于是疏于学习,在假期里疯玩,放纵过度,完全没有看过书,也不复习,结果一开学发现,好多背下的东西给忘了,然后心态一崩,开学的考试索性摆烂,才有了现在这想要亡羊补牢的模样,想要亡羊补牢的模样是她带着泄愤的念头擅自臆想出来的。
两人于客厅的桌前相对而坐,桌面干净、整洁而简约,只有两杯冒着热气的透明水杯被放在桌前,女孩的杯中装有加了不少砂糖的牛奶,苏默的杯里则只是单纯的水,滚烫的水,能烫肿舌头的烫。女孩是故意的。
“看你这么心急,姑且问一下。你打算报考的大学很难考么?难不成是清华北大?还是交大?”季玥问。
“都不是。”苏默用左手把教科书一本一本地从书包里取出、整齐摆放在桌上,随口道。
“那你的志愿是那所大学?分数线又是多少?”
“S大。应该。分数线是多少,我不记得了,好像挺高的。”苏默想了有好一会才有些不确定地回道。
S大是个陌生的名字。女孩掏出手机,纤长的玉指一通操作,很快搜出了一些有关S大的信息与图片,将手机举在苏默面前,“是这个么?”
苏默只一眼便确定,“是这了。”
他是通过S大的校门认出来的,倒不是因为S大的校门设计有多么别出心裁或者外观有多么与众不同,单纯只是因为他在这里和他的前妻合过影。花小暖与安然的都有。
和花小暖是在初入大学时拍的,女孩和他拍了许多照片,拍照时她还很爱笑,笑得开朗、阳光明媚,笑容里还未有阴霾蛰伏其中。这些照片在两人结婚后被一同收录于一本厚厚的相册中,那本相册有些旧,因为有不少年头,记录了二人自儿时起点点滴滴的珍贵回忆,只是在两人离婚、被花小暖带走以后他便再也没能看过一眼。
和安然具体是在什么时候拍的他已不大记得,拍得不多。因为那时的他与安然只能算是彼此认识、有些交情的朋友,两人算不得多么深厚的友谊以花小暖为纽带维系着才没有在大学毕业各奔东西后自然而然地断裂。在他看来如此。至于当时两人为什么要拍照,又是谁提议的,他也不太记得,不过他倒是知道安然有段时间的手机壁纸就是两人在大学校门前的合影,那是他偶然间瞥见的,只是后来被安然发现后又换掉了。
他记得三人还拍了一张合照,在毕业时拍的。三人站在校门前的正中央,苏默站在中间,花小暖安然一左一右,花小暖抱着苏默的手臂,依偎在他的肩头,笑意甜蜜,安然和苏默有咫尺的距离,稍稍落后二人微不可察的距离,也在笑,笑容里有那时苏默尚不能察觉也尚不能理解的苦涩。
在和花小暖离婚、与安然交往有一段时间后,他才有些明悟。
她们都说她们搞不懂他,现在看来,他也没有完全了解她们。
“……喂,喂!醒醒,醒醒!梦游呢?”
季玥充斥着不满的叫唤与连绵不绝的响指声将他从追忆中拉回了现实。
他看见女孩正探起身靠近他,在他眼前不停地弹着响指。
“有什么事吗?”他问。
“你说有什么事呢?”季玥反问道。
“对不起,我走神了。我们说到哪了?你继续。”苏默老实低头道歉道。
“你的目标是这所大学,S大,没错吧?”女孩坐回原位,又晃了晃手机。
“是这里没错。”这次他没有走神。
“我看看……也还好,分数线不算高。”
其实很高,只是在轻松拿到全科成绩满分的季玥看来,没有什么难度,清华北大在她的眼里也差不多。
真是令人羡慕。
“所以,你有把握么?把我教到能考上这所大学。”
“我既然已经答应了你就说到做到,”季玥轻哼一声,“现在,我先来看看你的水平究竟如何。”
“你把我当成刚入学的高一新生来教就好了。”苏默说。
“少废话,我先来考考你。”女孩本打算先出一些题让苏默做,但看见他那完全不动弹的右手,又改了主意,“先看看你的基础打得扎实不扎实,我随便挑一些诗词公式定义之类的来问,你来答,答得利索点,不会就说不会,不要傻愣着想半天,那很浪费时间。”
“好。”苏默总算发觉女孩并没有把他的话当真,于是只得老老实实地照她的话做。
事实证明,女孩的做法才是真正的浪费时间。
…………………………
…………………………
“丛菊两开他日泪,下一句是什么?”
“不记得了。”
“真核细胞与原核细胞的本质区别是?”
“不记得了。”
“牛顿第一定律的内容是?”
“不记得了。”
“限制性定语从句和非限制性定语从句的区别是?”
“……水的化学式是什么。”
“这个我会,H2O。”
“那么氢的化合价是多少?”
“化合价是什么来着?”
“……”
季玥那姣好的眉头在苏默一问三不知的问答中渐渐蹙起,眉宇间好似锁住了数不尽的苦闷忧愁,终于爆发。
“开玩笑的吧,你一定是在开玩笑的是吧?耍我很有意思吗?”
“没有这回事。”
看来这个又是崩溃抱头又是捶桌的女孩暂时是对提升自己的成绩是没有什么帮助了。在在脑内做出如是判断的苏默只是以单手略显笨拙地翻看着教科书,找寻着方才问题的答案。
“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啊。真核细胞……原核细胞……核膜……核膜是什么来着?”
季玥向对一堆无比陌生却又有那么一丝熟悉的名字嘟囔着的苏默投以无言的注视,绝美面容上的感**彩不断变幻,原先升起怀疑逐渐变换为了不解。
这是怎么一回事?或者说,他是怎么做到的?
苏默真的把全部的高中知识都给忘光了,忘得一干二净,如同凭空失去了这几年的记忆一般。
他是怎么做到的?
涉及的知识点由深至浅,难度从困难到简单,二人的问答从三大主科到理综,持续了近半个小时,苏默仿佛成了一台毫无感情的念台词机器,从头到尾只会“不记得了”“不知道”“不明白”“不懂”这几句大差不差的话翻来覆去地重复。
“你真的……全都忘记啦?”
迎着女孩那难以置信的目光,苏默只是点头,“毕竟说谎的话就要鸡飞蛋打了。”
季玥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这是在调侃昨天她那伴随着一记未击中面部的踢击的威慑。
敢情你高中知识忘得干净,吓唬你的事你倒是记得一清二楚哦。
这简直不讲道理,却貌似又有些合理?
这不重要。
季玥往嘴里灌了半杯牛奶,不解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你这简直就跟失忆了没两样。”
如果你高中毕业后过了好几年高中的知识压根没有什么机会派上用场,你也会忘得一干二净。别说在前世已经成家许久且二次成家的他,就是拿着这些问题去问大学生,他们能答得上来的题估摸着也和我差不多。
这是苏默个人的偏见。
这不重要。
他的情况有些复杂,要解释很麻烦,而且估摸着谁也不会相信,所以他没有解释。
苏默抬起头,看向表情微妙的季玥,“所以说,把我当成刚入学的学生就好。于是,如何?有没有把握帮我考上S大?”
毕竟是全科满分稳占全年级成绩第一宝座的天才少女,女孩稍稍整理心情,很快冷静下来,“不要让我重复那么多遍,我说到做到,就算你的知识退化到了幼儿园水准,我也会让明年的你来到S大报道!”
“那可真是令人安心。”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虽然不合时宜,苏默想到了安然,前世的她也是如同眼前这名少女般信誓旦旦斗志满满,誓要为苏默争取免除死刑,而他也做出了这样的回应。
然后他就重生了。
这算是黑色幽默么?我倒是不太笑得出来。也无所谓就是了。
他的这句话没有任何讽刺的意味,但女孩听着就是不痛快,于是就在苏默又陷入追忆时,女孩不无泼冷水的打算道,“可别高兴得太早,我只负责教会你,不是要帮你在考场上作弊,上考场的人是你自己,答题的人也只有你自己。”
“你不妨把话说得再直白一些。”苏默说。
“现在看来,高中知识你确实什么都不记得了。”季玥随手抄起苏默放在桌上的语文课本,“但这可没什么好得意的。”
我也没有得意。苏默想了想,没有说话,因为没有反驳的必要。
“你要知道,辛苦的人是你。”
季玥将剩下的牛奶一饮而尽。
苏默的水已经变温,但他没有喝,因为他不渴。
“你没有任何基础,必须从零开始,就像你说的一样,我要把你当成一名刚入学的新生。但和高一的学生不同的是,他们有整整三年的时间学习,而你,只有一个学期,只有短短几个月的时间。”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头脑是很好,考个清华北大什么的轻轻松松,但这毕竟不是什么武功,我可没有办法和武侠小说里那样像传功力那样把所有知识往你的脑子里灌——如果真能那样倒还简单了。”
“你要在这短短的几个月的时间内把其他人需要三年来学习巩固的知识给统统记住。”
“从今天开始,不,从现在开始,你要做的,就是背书。一直背书,上学时要背,上课时背,下课时背,放学时要背,洗澡时要背,上厕所时要背,哪怕睡觉时也要背!用你所有能够思考的时间去背,背下该背的所有诗词、单词、知识点、公式、语法,通通给我记下来!将基础夯实,然后再由我为你讲解所有题型的答题方法,解答思路,你要一直思考,以将脑浆蒸发的气势去思考,以榨干最后一滴脑汁的势头去理解!”
原本只是想要泼冷水,扫扫他的兴致,挫挫他的斗志,可不知怎的,说着说着,女孩的语速渐渐提升,声调也逐渐变得铿锵、高亢,仿佛成了一名在进行战前演讲,负责鼓舞士气的军官将领。
这是为什么呢?
她不清楚。但她想,也许是因为,即使是如此艰难的处境下,男孩的脸上依然没有显现出半分退缩的惧色。
虽然他仍是什么表情都没有,显得一个人在这一个劲地激动的她有点滑稽。
他可真是有些不可思议,明明什么也没做,自己的情绪就是不由自主地受他的影响而不断变换。
这可真是有趣。
季玥没有发现,自己的嘴角正因莫名的愉悦而不断上扬。
苏默倒是发现了,只是他觉得这无关紧要。
但他的想法是错误的,之后,他将清楚而深刻地认识到,这并不是无关紧要的事。
“这样啊。”苏默说。
“就是这样,把语文课本给我,我来划范围,你把这些给我全部背下来,明天晚上我就要检查!背错一个字都给我抄!抄到不会再错为止!用你那还能动弹的左手抄!明白么?嗯?”
“你有点太激动了,”苏默提醒道。
“我问你明白了么!”
“明白了。”
他觉得女孩有些吵,于是不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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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这里么。”
在繁星为云朵遮蔽的夜空之下,花小满站在季玥所居住的公寓下。
女孩面无表情地抬头仰望着那视线无法企及的顶楼,如同一个精致却缺乏生机的陶瓷娃娃,乌黑的瞳孔中涌动着晦涩难明的色彩。
她驻足片刻,随即默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