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每天几乎整日都在为了理解知识而拼命压榨着脑浆，苏默开始随身带有一些糖果，学习时不时就吃上一颗，这是季大校花说的，思考过多、用脑过度需要适当地补充一些糖分。
这是无关紧要的事，睡得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沉，像是死了一样，虽然没死，但很像死了一样。
在睡觉或小憩时，苏默偶尔会做梦。
梦里是单调的一望无际的纯白，他看见有两个人，但他们的模样并不真切。他听见他们在对话，一问一答，声音都同样的模糊不清，但他听得很明白。
——我是谁？
我是苏默。
——我在哪？
我在过去。我回到了高三的最后一个学期，至于为什么会这样，不清楚，也无关紧要。
——我想要做什么？
我要考上S大，找到安然，看看她，只是看看，如果还能说上话、交上朋友最好，不行也没关系。
我要和花小暖分手，但她会伤心，我不想让她伤心，但我必须要和她分手，然后保护她，不让她像前世那样遭遇什么意外。
我要……
暂时没有了，就这样。
——我知道该怎么做吗？
我知道。拼命地学习，把曾经丢得一干二净的知识给全部找回来，然后像前世一样，考上S大，就这样。
——就这样？
就这样。
——这样啊。
是这样没错。
一阵虚无般的沉默，这让他感到有些不舒服，有些难受，仿佛应该有什么声音才是，所以他想开口说话，但他突然发现，自己貌似并没有口。
对话的声音再次响起，只是这次从两边都听不清楚变成了一个声音清楚，一个声音模糊，一个声音稍大，一个声音稍小。
——没有忘记什么？
……忘记什么？
——看来是忘记了，这很不好。
是这样吗？
——是这样。
这样啊。
对话的两个人似乎都是自己，那么现在听着两个自己一问一答的自己，又是什么？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说我忘记了什么。我忘记了什么？
他给不了自己答案，没有人能够告诉自己，自己究竟忘记了什么。
但有人会给他想要的答案。
*
“苏默……”
苏默醒了，严格来说并不是醒了，而是回神，因为他现在并没有躺在床上，而是坐在花家的饭桌上。
唤醒他的是花小暖的声音，苏默很喜欢她的声音，甜美，开朗，活泼，底色却是如同被微风吹散的云朵的温柔，一如她本人般美好，他实在很喜欢，也许这也是他从来都不会对女孩的滔滔不绝感到厌烦的原因之一。
但这声呼唤和他印象中的她的声音很是不同。
不是清晨唤他起床时的热闹，没有了平时的那份阳光，倒仿佛像长时间失去阳光照耀而无精打采地耷拉着的小草，没了往常对待自己时的熟捻与亲昵，反而多出了几分本不该有的怯懦，好像在呼唤他时还担心着自己会不会惊扰到他。
像是前世的她。
有那么一瞬间，苏默仿佛有回到了过去，或者说过去的未来。
远比现在要来得成熟的花小暖和他对坐与餐桌前，乌黑柔顺的长发在末尾处竖起，垂落于其清瘦的肩头，容颜美丽依旧，只是从前的那份发自内心的、毫无保留的、带着幸福的恬淡笑意不知何时已被忧郁所取代。
“苏默……”
前世的苏默很熟悉这样的声音。
那是多次邀请无果后仍鼓起勇气，带着微光一般的希冀，向他发出一起去哪走走的请求前的呼唤。
他总是很忙，由于工作原因，两人结婚以后相处的时间竟比两人未结婚时要来得短暂。花小暖很希望能够和苏默多相处的机会，哪怕只是一点点、一小会。
但她知道，苏默很忙，他在为了这个家而四处奔波劳累着，她不应该如此任性，但她还是克制不住自己，于是她的声音便在无措的挣扎中带上了本不应该存在的卑微与顾虑。
那也是在她提出离婚时对他的呼唤。
原来她就连离婚时也在顾虑着自己的感受么。
所以她……
说起来，最近好像已经有好一段时间没有听见小暖的声音了。
明明她就在自己的身边。
……明明就在自己的身边？
苏默这才完全回过神来。
很奇妙的感觉，仿佛桃花源入口“复行数十步”以后的豁然开朗，除了手中的书以外的景色争先恐后地映入眼帘，明明它们一直都存在着。
屋外的天际铺开了淡红的余晖，屋内稍微开着灯，花家四口加上他五人正坐在餐桌前，旁边一台有些旧性能依旧优秀的乳白色电风扇，正摇着头，呜呜地朝他们吹着很有夏天味道的风，他坐的位置风扇脑袋停留的时间最久。
桌上摆满了令人一看就垂涎三尺的美味佳肴，洋葱炒孜然羊肉，土豆焖牛肉，莲藕汤……都是他爱吃的，仿佛这满桌子的菜都是为他一人精心准备的。
菜少了许多，肚子里传来些许发胀的饱腹感，看来自己已经吃了许多，但食欲还是源源不断地自腹部涌现。
他的目光扫过所有人。
花父花母正看着他，面带担忧，两人坐在一块，相似的神情让他们看起来很是般配。
花小满是唯一还在动筷子的人，她专心致志地夹着菜、吃着饭，虽然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但总觉得她吃得很香。
苏默看向自己的手。
右手捏着筷子，筷子上夹有一块汁水饱满的牛肉，因为停留在空中，挂在肉片上的油脂撒落几滴。
左手正拿着一本绿皮口袋书，和之前向花小暖借的是同一系列，他去过书店物色复习用教材。他其实并不很喜欢这种书的排版，书店里也有他觉得更合适他的口袋书，但不知怎的，还是鬼使神差地买下了这一系列口袋书。
他又看向有些怯怯的花小暖，她就坐在自己的身旁，他能隐约感受到来自女孩的甜美气息，只是他一直不很在意。
比前世的花小暖，面前的女孩要少上几分成熟与贤淑，多上几分青涩，但都一样的动人，他很喜欢她。
但落寞与苦涩绝不是应该出现在女孩脸上的神情，无论是现在还是前世，苏默都不喜欢这样的她，因为他很清楚这是他的错，他应该为此感到愧疚。
“有什么事么？”
苏默下意识地说，但在说完以后就想给自己来一拳，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冒出这样的想法，但他就是觉得，他应该揍自己一拳。
但他没有，他怕吓着眼前这个脆弱的女孩。
花小暖看着他，想要说话，却说不出来。
花母有些看不下去了，终于决定替女儿开口道，“小默呀，你最近，是不是有点……太拼了？”
“是啊，”花父接话道，“我们也知道，高三了，还有一个学期不到就高考了，学习任务紧，任务中，这我们也能理解。你能那么认真地对待，我们是很高兴，但……”
“有吗？”除了睡得比较沉，苏默对此没什么感觉，只是这样才能赶上学习的进度。
他又想找面镜子照照自己，看看自己的眼皮下有没有黑眼圈，面色是不是透露出了疲惫，但去照镜子就得起身，所以他放弃了。
苏默又看向花小暖，这才惊讶地发现，女孩的头发留长了一些。
什么时候的事？
他又忽地察觉，自己已经记不起上一次和女孩说话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明明他每天都能见到她，和她一起上学？
于是他对女孩脸上的落寞究竟由何处起顿时有些了然。
——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梦里的负责发问的那个人的话语再度于脑海中浮现。
看来是这样没错。我忘记了很重要的事。
我大抵确实是太拼了，苏默想，居然连小暖的事都能够抛之脑后，这确实不好，真的很不好。
当苏默申请延长了晚自习的时间以后，两人相处的时间少了许多。
女孩还是能够在每天早早起床，然后唤醒睡得死死的苏默，与他一同洗漱，吃早餐，一起上学，一起吃晚饭，像现在这样。
但也只有这样，其他时候，苏默与花小暖并不在同一栋教学楼，苏默只是屁股黏在椅子上一般定定坐着，哪也不去，在家也只是埋头于房间内的书桌前，甚至就是偶遇苏默单手捧着书从房间出来去上厕所，打声招呼后得到简单且漫不经心的回应也能令女孩高兴许久，只是随即女孩又会为两人变成了这样的情况而情绪消沉。
两人现在很少见面，其实也不少，但女孩觉得很少，太少了。
他也很少回话了，虽然原本话就不多，但现在不一样，女孩感觉不到他的哪怕一丝视线，地铁的车厢内，哪怕两人紧挨在一起，她也感受不到任何来自他的注意。他们仿佛变成了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但苏默不知道，他没有察觉，在此之前，他只是在学习，仿佛只有学习，像极了西西弗斯神话中永无休止地将终会滚落至山底的巨石推上山峰的西西弗。
“苏默……”
他又听见了女孩对他的呼唤，他条件反射地抬起头，对上了女孩无助又惹人怜哀的视线。
她的眼睛真的很美很美，但苏默怎么也不愿意直视其中的破碎，那好似是在叫他近距离直视能够将万物焚烧殆尽的炽灼日辉。
“怎么了？”苏默已经用尽全力去尽可能地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温柔，但收效甚微。他很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我……”
我想和你多说说话，能多看看你，像从前那样；我希望你也能多看看我，能分一点你的关心给我，就像我们曾经那般。
可这话好似哽在了女孩的喉头，怎么也说不出口。
花小暖只是以纤长白皙的手指指向饭桌上那盘剩余最少的洋葱炒羊肉，低声说，“这道菜……是……我做的……”
这是女孩第一次系上围裙，在母亲的帮助下做出的第一道菜，苏默最喜欢的菜。他很喜欢带有孜然风味的食物。
前世的花小暖很喜欢下厨，他也很喜欢看着她在厨房忙碌的身影，那时的他还不会做菜。只是后来他越来越忙，时常没法回家吃上一口饭，她也就渐渐地没有下厨。
再后来，两人离婚了，他也开始学着做菜，只是怎么做也做不出花小暖的味道，即使已经能模仿着她的做法把菜做得七七八八了。
“这样啊。”于是他看向所有人，也指向这盘菜，问，“剩下的能让我吃完它么？”
没有人会不答应。
他放下书，端起盘子，狼吞虎咽地吃光了盘中的所有食物，不放过一颗孜然，将整个盘子添得干干净净。
这是笨拙的他所能想到的最好的表达方式。
女孩看着他，目光有些呆滞。
“我吃完了。”苏默说。
“啊，嗯。”花小暖呐呐然道。
“很好吃，我很喜欢。”苏默擦擦嘴，说。
女孩闻言，便有些满足，仿佛这些日子的寂寞与忍耐也得到了与之同等的回报，随即，琼鼻传来一阵酸涩，她竭力不去在意这份酸涩，想要挤出一抹笑意。
苏默看着女孩，将其表情神色的变换尽收眼底。
——抱她。
脑海中回响起近乎命令的话语。
于是苏默忽地张开了臂膀，将女孩拥入怀中。
“呀……”猝不及防的女孩还未来得及止住自眼眶处满溢而出的泪花，来得突然的幸福便冲昏了她的头脑。
可苏默还没来得及好好感受女孩轻颤着的娇躯的温热，方才随手放下的的绿皮口袋书便映入了他眼角的余光中。
——我想要做什么？
梦中的话语再度浮现。
当反应过来时，他的手臂已从女孩的肩头移开。
不能这样。
他看见了女孩眼底的那抹失落，但他无法对其视而不见，却也同样无能为力。
“谢谢你。”
“对不起。”
他说。
谢谢你的付出，谢谢你能喜欢我。
对不起，我忽略了你的感受，又一次伤到了你的心，我无法给你想要的幸福，我不能回应你的喜欢，虽然已经迟了。
小暖闻言，只是微微摇头，示意她并不在意。她并非不在意，也并非没有心事，她只是不想给苏默添麻烦。
苏默想起来，现在是周五的晚上，他得去季玥家学习了。
于是他缓缓起身，提起书包，“时间也差不多了。我该走了。”
“啊……好……”花小暖下意识地伸出手，可原本是想要挽留住男孩的手最终也只是无力地挥起，伴随着其脸颊扬起的苍白笑容化作道别，“慢走，复习加油。”
“好。”
随着门扉的闭合，苏默的身影与声息彻底消失于花家之内。
机械挥动着的嫩白小手无力垂下，弯起的嘴角下扬，勾勒出苦涩的弧度。
就像前世一样，她不想妨碍到苏默。
对于发生了什么不甚了解的花父花母面面相觑，两脸茫然，四目忧心，最后只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
花小满全程淡定地吃完了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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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的开头是一次拙劣的尝试，我希望能够尽可能简单明了地表现出我想要的效果，结果仍是逃不过词不达意的结局，于是再此稍稍解说。
关于苏默的梦，我想要表现的是两个苏默的灵魂的碰撞与融合，所谓的两个苏默即前世重生而来的苏默以及现在的苏默，或者说本土的苏默。
苏默过分专注于学习，导致对花小暖的忽视，甚至无视，这深深伤害到了花小暖的心，这里的苏默是前世的苏默，他更在乎的，是避免前世的遗憾。
另一个苏默提醒了他，因为这时候的他心里想的只有花小暖，所以他能注意到花小暖的情况，但如今的意识由前世的苏默主导，能做的只有提醒前世的苏默，他忘记了重要的事。
其实还有许多想要补充说明的部分，毕竟我自己也觉得自己写得确实谜语人，但该怎么解释，话到嘴边又突然记不起来了，实在非常抱歉，只能暂时这样。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今天再晚些时候还有一章更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