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默是在上班时被捕的。
他有如往常一般出现在了自己的工位上，干活、摸鱼，和同事闲聊打诨，一切都和平时一样。在被警察带走以前，没人知道，就在昨天，他刚杀了一个人。
短暂地享受了颓废放纵的时光后，苏默在次日早晨准时来到了公司。
他的眼下厚厚的黑眼圈把见到他的同事给吓了一跳，这是昨晚熬夜玩游戏所致。
苏默也是这么解释的，但他的同事们显然不这么认为。
昨天去出席前妻的葬礼，在几天前又离了婚，被接二连三的烦心事给压垮、崩溃大哭，这样的解释显然更加合理。
于是苏默没再多言。
季组长也听说了他的情况，特地找他聊了会天，好生安慰了一番，但苏默觉得没有必要。
“我很好，没什么问题。”苏默这样说道。
季组长一副我懂的模样，但还是没有放他走。
“虽然我现在这么问可能有些失礼，”季组长忽然有些扭捏，似是对自己说的话也感到不好意思，“苏默，你现在，是单身，没错吧？”
“是这样没错。”苏默道，他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木头，季组长的潜台词他多多少少明白，她的心意并不难懂，他也并不觉得反感，但他还是觉得麻烦，即使这位组长真的很漂亮。
“那你今晚下班后有没有空？我想我们可以……”
“我想，我得回去工作了。”苏默说道。
季组长还想多和他聊会天，甚至打算下班后邀请他去吃顿饭，好好地安慰他，顺便发展一下感情，但她终究未能如愿，而苏默也没能回到自己的工位。
因为公司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我们是警察。”
两名身穿警服的男子一面出示自己的警徽一面说道。
突然出现的警察使公司内原本还算安宁的氛围染上了不安。
他们来到了苏默面前，掏出了银手铐，不由分说地拷在了苏默手腕上，“我们怀疑你与一场命案有关，为配合调查，请跟我们走一趟。”
“这样啊。”苏默看着腕上的手铐，心想我明明刚把脚上的镣铐解开不久。
他没有任何抵抗，老老实实地跟着警察离开。
“等……”一切发生得太快，季组长甚至没来得及挽留，苏默便已经和警察一同消失在了一众公司职员的视野中。
他们最后一次见到苏默是在晚间新闻上的一则有关杀人命案的报导中。
……………………
苏默被捕后，立即接连几次受审。
每次受审的时间都不长，一来只是为了查清身份，二来苏默有问必答，非常的配合。
很快的，这场案子没有受到任何阻碍便圆满完结，犯人就是苏默，也只有苏默，没有冤枉，没有误会，一切都很顺利，只是在询问作案动机时，苏默的回答让负责审讯的警察有些哑然。
“你为什么要杀害他？”警察问道。
“也没什么，就是当时碰巧遇到了他，也碰巧当时我身上带着枪，枪里还有颗子弹，于是等我回过神来时，我就已经开枪了。”苏默道。
“就这样？”警察问道。
“就这样。哦，还有，那天太阳很晒。”苏默答道。
于是他被贴上了反社会人格的标签，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并没有错。
在看守所蹲了几天，差不多熟悉了环境，看守所的管教找上了苏默。
“有人来看你了，”管教对他说，“她自称是你的律师。”
“我不记得我请过律师。”苏默有些不解。
“她说她是你前妻。”管教看着他，不知道心中作何感想。
“哦，那我想起来了，我有请律师，她就是我请来的律师。”苏默这才想起，自己的前妻还是名律师来着。
他其实并没有请安然来，只不过既然她要来，他没理由拒绝。
来的人是安然，这是当然的，花小暖不是律师，是也来不了。
管教离开了，此时只有安然与苏默两人，两人对视着，如同离婚时一般，只是那时的他们尚且算是夫妻，现在却成了被告和辩护律师。
安然一身干练的职业装，她依旧如苏默印象中那般动人，只是俏丽的脸蛋上满是倦容，她的眼眶有些红，但和苏默在公司那时不一样，她确实哭过。
这让苏默有些心疼与愧疚。
这次依然是安然先开的口，在提出离婚那会，她还能勉强克制住情绪，只是这次却不能了。
“你到底在想什么啊……”安然死死瞪着一副没事人模样的苏默，就连她自己也说不清现在的她到底是什么心情，“为什么要这么做啊……”
向来口齿伶俐、言必有中的她现在却有些词不达意，不过这并不妨碍苏默清楚地理解她的意思。
“也没什么，”苏默回答，“我当时应该有和你说过，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就弄死那个狗日的富二代。那天我凑巧碰见了他，机会来了，所以我就弄死了他，就是这样。”
“我不是在问你这个！”安然猛地站起。
“那你是在问什么？”苏默有些诧异，他觉得他并没有误解安然的意思。
“我是在问你为什么要杀了那个人！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杀人，你杀了人啊！你这是实实在在的犯罪，最严重的情况下，是要被枪毙的啊！你到底明不明白！”
一通歇斯底里的话语过后，安然喘着气，胸前一阵起伏，但苏默没有去欣赏这副诱人的景象。
他只是觉得更奇怪了：“那我的回答应该没什么问题才是啊，他害死了小暖，你也很恨他，对吧？他冲我大吼大叫的，我很烦他，所以我弄死了他。”
没什么毛病啊，他说。
安然竭力稳定住自己的情绪，深深地看着他。
“……你不怕死么？”她问。
“当然怕，怕得要死。”苏默回答道，虽然他现在看起来完全没有怕的样子，但他确实是怕死的。
“那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安然问。
“这个问题我想刚才我已经回答过两遍了。”苏默道。
安然无力地坐下。
不行啊，她想，他们的对话总是这样，仿佛两条平行的线，两者从未有过交集。
她爱苏默，即使离婚之后也依然爱着。所以她才会一次又一次地尝试，尝试去理解这个男人。可她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这个男人。
他仿佛对一切都报以无所谓的态度，但真若如此，他怎会干出杀人这种事呢
忽地，安然听到了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
她抬起头，与面前这名曾亲密无间的男人对上了视线。
悲伤。
她很惊讶，苏默依旧没什么表情，但她偏偏觉得，他眼底映射出的，正是名为“悲伤”的感情。
他为何感到悲伤？为我而悲伤？还是……
“……让我换个问法。”安然似乎终于摸到了什么头绪，“你没有委托律师，为什么？”
“你不就是我的律师么？”苏默反问她。
“你有主动找我吗？”安然也反问他。
“我一时给忘了。”苏默道。
“如果你没忘，你会选择找我吗？或者说，你会去找律师吗？”安然有种逐渐解开谜题的感觉，这使她的语气变得有些亢奋。
“不会。”苏默老实道。
果然。
他从来没有在我面前支吾过，老实得不像话，若是换了副憨厚的皮囊，准是欺诈犯钟爱的欺骗对象。
安然下意识地，或者说刻意地忽略了她擅自认定的出轨事实。
“为什么？”安然问，在问的同时，她也在脑海中拼命地回忆着有关他的点点滴滴，设想着他的回答。
她想起了和他在花小暖葬礼时的某段对话。
“因为很麻烦，没去自首也是这个原因。”苏默说道，就像是嫌在下雨天去上班很麻烦一样。
——正确。
一阵仿佛发自灵魂深处的颤栗从她的全身自上而下蔓延，令她恍惚、几近失神。
“你怎么了？”她听见了苏默的声音。
“什么怎么了？”她问。
“你在笑。”苏默说，“我好久都没看见你笑了。”
我在笑么，她不自觉地摸了摸脸，发现自己的脸颊热得发烫，像是发烧了一般。
“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笑，”苏默说，“但这一定意味着你遇上了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太好了。”
是啊，真是太好了，虽然不过只有一点，但我想，我终于探寻到了你的正体，真是太好了。
你是个淡漠的人，对一切不在乎的事物，即使事关重大，你都漠不关心，哪怕重如自己的性命。但是……
“如果，我没有来，上了法院，等待着你的，一定是死刑。”她继续问，“这样也无所谓么？”
“无所谓，”苏默说，“我杀了人，犯了罪，法律会负责审判、制裁我，我只管接受就好。”
“你不是说你怕死么？”安然问。
“这两者有什么冲突么？”苏默问。
怕死，但如果罪至该死，那就死吧。
原来如此。
没有，充满了冲突与矛盾的，是你本人。安然在心中说道。
“虽然我自称是你的辩护律师，但是否委托我，选择权还是在你。”安然说，“苏默，你是否愿意委托我？”
“如果你希望这样的话，”苏默点头，“我很愿意。”
“不嫌麻烦？为了尽可能地减轻你的惩罚，我们有许多事情要做。”安然问。
“怎么会。”苏默摇头。
“我不会让你死的，绝对。”安然说。
来时的苦痛与倦意已一扫而空，此时寄宿于起眼底的，是名为希望的光芒。
绝对不会让你死的，哪怕只有一点，我已经开始了解你，怎么能就这么让你死去。
“这样啊。”他看着安然那扎起的马尾辫，这个发型能让他欣赏到她纤细的脖颈，他很喜欢这个发型。
苏默说，那还真是令人安心。
……………………
……………………
法庭上，对苏默的审判已进入尾声。
法官开始宣读判决书，在场的所有人集体起立，竖耳凝听。
这是决定他命运的时刻，但因为判决书的内容有些长，苏默没怎么认真去听。
“——认定被告人苏默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
看来我就要死了。
苏默心想。
那就这样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