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筱筱随姥爷赶到地里,日头西偏,穿过青石坳深长的狭窄林木甬道,便是最后一处麦田了。
不远处是妈弄的养猪场,二者都坐落于山谷之中,中间大部弯曲如弓背,左右两块飞地各自坠在山脚。
方如萍已经在那儿了。小姑朝她撩拨一脚,笑着说:“哟,大壮力来了?那我可回去咯。”没办法,小姑就是这么幼稚。
小姑还没成家时,这些把戏更是多得数不胜数。有时被蒙上眼睛,不用人说,光凭背后抵着的两团软肉大小,筱筱就知道是她。
养猪场这块地机器开不进去,只能用人力收割。该说不说,今年要是没有方如萍,其它地方也用人力,光凭姥姥硬撑,估摸着到暑假结束收麦这事都不能了。
“今年…还真多亏了…你婶婶家帮忙。”姥姥砸吧了两下嘴,连带着鼻唇间的沟纹都舒展了许多。
到黄昏,嗲嗲来唤她们吃饭,遥遥地招手,风吹起他的草帽,连片的金色麦浪从他身下涌过,恍若文艺复兴时期的油画。
不知是不是错觉,环顾一周,筱筱感觉在场的人眼神都有些恍惚。
说不出来是什么心理,她扯着嗓子回道,“还有好多没收完呢?”
“你省省吧,别闪了腰。赶快去吃饭,不用上学了?”嗲嗲走近,檀唇轻启,呼出一道暖流。
接着又上了几天学,期末考试都结束了,隔天全校还要呆逼一样班旗下站岗。
二中就是这么一间黑校,学期结束也不给回家,还要听完它的最后一场心灵鸡汤。
讲话的德育处主任是嗲嗲以前的恩师,但看起来大腹便便和嗲嗲照片里的大为不同,岁月确实是件很可怕的东西。
从安全问题一路讲到早恋,因为上个月高中部险些闹出人命,一对为情所困的男女学生闹自杀,“同学们,学业为重啊…”
听到这,筱筱的目光忍不住往一个前排男生瞟了过去,看着有如嗲嗲般的葱白脖颈,惶恐中又有些跃跃欲试。
左近站岗的高年级呆逼一直憋笑,让她还以为是自己搞偷窥被发现了。
一问才知,德育处这个比调戏某男老师,被对方妻子找上门开了瓢,所以这学期一直戴帽子,可偏偏戴上去人又像马里奥的新装扮,显得滑稽。
这事版本很多,但都大差不差,她也没了听下去的兴趣。对于这种事她向来都是兴致缺缺,要说的话单单家里就够烦了。
最后台上老帮菜来了一句“谢谢大家”。掌声稀拉,大家迅速作鸟兽散。
人群之中,站队尾扛旗的张欣雨又喊她去拍皮球,但筱筱最近实在提不起兴趣。
“操,蔫货一个。”张欣雨骂完没走几米远,又嘻嘻哈哈地调头回来,问她是不是暗恋前头的班草。
“妈蛋,我暗恋你嗲!”
“想你家班草去吧,李铭筱,哈哈!”
不等筱筱反应过来,这货大笑着扛旗跑路。
直到坐上回姥姥家的公交车,闭眼张欣雨这呆逼的笑声都还在脑海中回响,这就是筱筱关于初一最后的记忆。
人在颠簸的车上很容易睡着,再醒来时已经快到站了,隐隐能看到青石坳山顶的弧度。
嗲嗲也许就正在底下割麦,筱筱能想象出嗲嗲俯低时的腰身比例,衣服内里估计都是汗津津、热腾腾的。
匆匆的旅人赶往附近的车站,走过的小路将在她的心头留下难以磨灭的回忆,还有回家后即将享受到的温暖,这一切都使她心绪激荡。
筱筱不知不觉被牵动嘴角,微微地笑了起来。
院子里阵阵飘香,姥爷正在厨房里忙活。
筱筱掀开门帘,险险躲过姥爷翻炒时规律运动的胳膊肘,偷偷捏起一块灶台边上的炒肉片,就要放进嘴里。
“我嗲嗲呢?”
“嗲嗲嗲的,一天天的叫那么亲!”姥爷笑骂,抬手把她偷的肉片拍回锅里,“你嗲还在养猪场那块地呢,等会儿送饭过去!”
筱筱哼了一下,也绵软地唤了声“姥爷”
“求我也没用,冰箱里有牛奶,买了葡萄,饿了自己去拿”
“还有姥姥呢?”
“支气管炎,上人民医院去了,这老家伙爱折腾,不严重用不着管她。”
又翻炒了几下,姥爷放低声音,麻利地抄起一小瓢凉水倒进锅里,液体滋滋地飞溅,分不清是油还是水。
“啊…怎么回事?”
“啊什么啊,傻闺女,给照顾的人打了电话,过几天就能回来了。”姥爷笑了,接着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后脑勺。
“你嗲嗲,你小姑,还有你如萍婶婶。你11点过后再送过去就成。”姥爷指了指灶台上的一大瓶水和三个饭盒没再说话,又去忙他的事了。
可饭盒在哪放不是放啊?等中午再去天多热。
筱筱可没想听姥爷的话,等没人注意,拎着饭盒就出了门。
费了点功夫钻出蜿蜒的山道,麦田与养猪场隔了一条河沟,在过去的几年里淌满了猪粪,眼下只剩下一些板结的屎块。
青山环绕,周遭绿油油的一片。麦子已收割大半,金色麦芒码得整整齐齐。
筱筱边喊着嗲嗲和小姑,边提着饭盒顺着田垄往里走,走到尽头了一个人影都没见着,也没人应声。
胸中野草茂盛疯长,筱筱是真希望早上的她能答应和同学打球。环顾四周,晴天一碧,万物苍茫,仿佛只剩她一人孤零零,像个弃儿。
此刻她真想把饭盒往路边一放,跑回家不负责任地用手机支会她们了事。
又转了半圈,才在拐角处找到散落的几把镰刀和两副帆布手套,不远处红砖垒起的猪场像只咆哮的巨兽。
养猪场大门朝北,南墙外有一排高大的花椒树。
快步走到猪场门口,蹑手蹑脚地挪到门廊下,筱筱侧耳倾听,只有嗓音干涸的蝉鸣和远处忽远忽近的鸟叫声。
铁门掩着,并没有闩上。筱筱心里放宽少许,轻轻推开一条缝,却听叮的一声响,像是碰着了什么东西。
她歪头从转轴缝里瞧了瞧,发现门后居然靠着一辆烂自行车阻挡。
不过,这点东西哪能拦得住她,前两年妈还是正经养猪时她常在这玩,知道门廊有块地方掉了几块砖,踩着缺口就能翻进去。
进院子里她就竖起耳朵,不一会儿听到了说话声。从最东侧的房间传来,模模糊糊,但绝对是方如萍。
是又怎么样?一瞬间,双手双脚止不住地颤抖,她想到了退缩,就这么一点路她不敢走过去。
兴许不是他呢?她绕远,轻轻翻过两个猪圈,打算蹲在和杂物间相邻的那个猪圈里偷听。
才走进几步,方如萍大喘气的声音就越来越清晰,像迎面而来的火车,车声隆隆,响得能刺破耳膜。
被碰撞的红砖墙壁有节奏地不断抖落小小的水泥沙土,沙土簌簌落下。
“秋水,你倒是叫两声啊。”闷沉沉的恶心声音从墙壁中透了过来,“你不叫,我出不来啊。”
这天杀的还一直加力,撞得整堵墙都在震动。
嗲嗲没有回应,唯独能见他渐渐粗重的压抑鼻息。
一切俱在眼前,筱筱感到脑袋昏沉沉的。猪都不知道出栏多久了,圈里面存留的一些干屎,还能一直散发令人作呕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