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朵莉进入王宫成为女仆，是在五年前。
并不是为了效忠国王陛下或公主殿下，才来到王宫。原因也很简单，老实说就是为了钱。
出生于贫穷的商人家庭的她，在家中排行第二，下面还有六个尚且年幼的弟弟妹妹，光靠双亲做生意赚来的钱完全不够养活家庭。大哥虽然在铁匠铺当学徒，但薪资薄弱，所以艾朵莉的收入可以说是家庭的生命线。
“要服从贵族的话，想办法讨他们的欢心。绝对不可以反抗。”——艾朵莉自从进入王宫便一直遵守，对任何事都百依百顺，依照同为女仆的前辈们的教诲行动，从未有任何抗拒之举，想尽办法博取他人的好感。
可能是努力奏效，又或者无人在意，艾朵莉虽然没被调去重要职位，只是在王宫中打杂，但也并未遭受无情对待，生活没有哪里不便。收入虽然微薄，却也足够家庭支出，艾朵莉对此已经十分满足。
但是，这样的生活却在一年后，突然结束。
“……拜托了，能否请你成为缇娅公主的随侍女仆？”
年老的佣仆主管对艾朵莉这么说道。虽然语气是在向她询问，但却透露出不容拒绝的气息。
为王族服务的随侍女仆——
这是非常光荣的立场，也是在王宫工作的女仆们能达到的最高层次，是足以被当做人生目标一般的存在。
能够担任这个职位再怎么说都不会是平民百姓。通常是贵族世家的次女、三女这类有一定背景的人。
而且，更重要的是薪水很高。一般的女仆每个月只能拿到五枚银币，如果是她这样平民出身的女仆，只能拿到四枚，刚好够一家人勉强度日。
但如果是为王族服务的随侍女仆，大概能到艾朵莉的两倍之多。
收入能够增加，艾朵莉当然是举双手欢迎，但她当然清楚这里面的猫腻。平民出身的她之所以会被任命为公主殿下的随侍女仆，是因为侍奉的对象是流言中那位肆意妄为的任性公主。可能是因为在溺爱中长大，所以那位公主异常任性，对佣人的态度傲慢至极，据说每一任随侍女仆都做不久……但她却没办法。
因为与其他的女仆不同，艾朵莉的收入关乎着全家的生命。如果被赶出王宫，就真的走投无路了。
——艾朵莉没有选择，她向来没有选择。
毫无怨言，艾朵莉成为了缇娅公主的随侍女仆。她原本就是这样一路走来，只不过侍奉对象换了个人，只要在这里当个新的工具就好。
按理说，经验不足还是平民出身的她，突然受到这种提拔，弄不好会被女仆同僚欺负。但听闻的女仆只是对她投以同情的目光，别说毫无理由地受到欺负了，反而受到亲切对待，让艾朵莉有些不太习惯。
——毕竟是那位心情不好就会开除佣人的缇娅公主的随侍女仆。
公主殿下想说什么，想要什么，艾朵莉绝对不会反驳——配合主人，让自己符合主人的要求，这便是艾朵莉的生存之道。以这种方式侍奉，缇娅公主也心情很好，每天都过得很顺利。
可是……最近的缇娅公主却好像变了一个人。
傲慢态度消失，也不再任性妄为，同时也不像之前那样要求别人的称赞。
对佣仆的态度也变得温柔，不再看不顺眼就拳打脚踢。也能好好记住佣仆的名字，并向对方道谢。
每天往图书馆跑，认真查阅资料，阅读书籍。披头散发、满眼血丝的模样完全没有高贵公主该有的样子。还露出那种馋嘴的小孩般的表情(当然，她本来就是小孩)，将价值她四个月薪水的大面值金币交给她，让她去购买一些“寻常的甜点心”，声称“吃下甜食能让脑袋灵活运转”。
“到底要多高级的店才会售卖这么昂贵的寻常甜点心啊！”艾朵莉在内心吐槽道。最后也只能用自己的薪水购买，将金币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
她也曾怀疑公主殿下是不是因为发烧而烧坏了头脑。但经过医生的反复检查，似乎并没有什么问题。周围的佣仆们也注意到了公主的变化，开始窃窃私语，不过总体是以称赞居多。
但艾朵莉却不知所措。
以前的她一直配合他人，处处符合他人的想法而活，不懂得如何靠自己的意志活下去。
面对这样的公主殿下，艾朵莉反而慌了手脚，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讨好她，取悦她。
——胃在绞痛……
“艾朵莉，帮我把这些书搬到座位上！”
望着这样的缇娅公主，艾朵莉有些傻眼，但也忍不住叹了口气。
“遵命，公主殿下……”
艾朵莉抱着一摞《高阶魔导师的炼成》从古籍区折返时，裙摆被雕花青铜门钩住了。她手忙脚乱整理围裙时，瞥见走廊尽头的公主正踮脚够书架顶层的厚重书籍。阳光穿过彩绘玻璃，在缇娅身上镀上虹光，映得那身沾满墨渍的天蓝色洋装像褪色的油画。发梢别着她从未见过的银质鸢尾花发卡——那是之前她从首饰匣最底层翻出来的旧物。
这是本月第十六次陪伴公主殿下在图书馆 "修炼"。艾朵莉记得很清楚，因为每次都要把重达几斤的书摞抱回寝宫，再被管家念叨弄脏了昂贵的地毯。
“艾朵莉！”缇娅突然转身，鼻尖还沾着书页扬起的灰尘，“你说《基础元素操控》里的冥想姿势，真的能让魔力流动起来吗？”
少女攥着羊皮纸的手指在发抖，上面是昨晚熬夜抄写的魔法咒文。艾朵莉注意到她眼下淡淡的青黑——这具十三岁的身体正在超负荷运转。
“公主殿下该用下午茶了。”她将银盘推过堆满卷轴的橡木桌，草莓挞的甜香与羊皮纸的霉味在空气中碰撞，“今日的杏仁曲奇是您最爱的蜂蜜......”
“等等！”缇娅突然按住她手背，“你刚才说 ' 该用下午茶 '，而不是 ' 请用下午茶 '。”
艾朵莉的心脏漏跳一拍。记忆回溯到三个月前，公主会因为 “该” 字的不敬摔碎骨瓷杯，现在却像发现新大陆般兴奋。她慌忙抽回手，银匙在红茶里搅出细碎漩涡。
“是、是艾朵莉失言......”
“不，这样很好。”缇娅突然笑起来，眼尾弯成月牙，“就像现在这样，直接告诉我该做什么，而不是用敬语绕圈子。”
窗外传来云雀的啼鸣。艾朵莉盯着少女沾着墨水的指尖，突然想起家乡的小妹——那个总把野莓汁抹在裙摆上的丫头，手上也总是这样脏兮兮的。
“公主殿下......”她鬼使神差地开口，“您最近常说 '我们' 该如何如何，可艾朵莉只是......”
“只是什么？” 缇娅将沾着草莓酱的手指竖在唇边，“只是我的女仆吗？”
这个问题像根细针，轻轻刺破了艾朵莉维持五年的生存法则。她忽然想起初次被分配到公主身边的那个暴雨夜，年幼的缇娅抱着湿透的布偶蜷在床边，用哽咽的声音说 “别告诉父王我害怕打雷”。
“...... 是的。”艾朵莉垂眸看着杯中晃动的倒影，“艾朵莉只是女仆，就该做好分内的事。”
缇娅突然起身，裙摆扫落满地书简。她蹲下身捡拾时，艾朵莉看见她后颈新生的绒毛在阳光下泛着淡金，像极了那年在御花园看到的，被暴雨打湿的小鸽子。
“你知道吗？”缇娅将《财政危机应对案例》拍在桌上，“以前我总觉得，佣人像会说话的家具，只要擦得锃亮就能永远摆在原地。”
艾朵莉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想起某个雪夜，公主将滚烫的姜茶泼在她裙摆上，却在看见她瑟缩时突然慌乱地翻找手帕。那时缇娅的指尖也像现在这样泛着青白，只是那时的颤抖里藏着暴戾，此刻却裹着某种让人心悸的温柔。
"但现在......" 缇娅突然抓住她的手，将沾着草莓酱的指尖按在自己掌心，"你看，我们都在改变。"
艾朵莉盯着交叠的手掌，突然发现公主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齐，没有留下任何咬痕。记忆中那个总在深夜啃咬指甲的小女孩，不知何时学会了用指甲刀。
"公主殿下......" 她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艾朵莉的手很脏......"
"脏吗？" 缇娅将她的手掌举到阳光下，掌纹里的墨渍与草莓酱交融成紫色，"你看，这些痕迹多像魔法阵。"
艾朵莉突然笑出声来。这个笑容让她自己都吃了一惊——五年了，她第一次在王宫里笑得如此不加掩饰。缇娅愣了愣，也跟着笑起来，阳光穿过她们交叠的手掌，在地面投下奇异的光斑。艾朵莉第一次注意到，王宫里的阳光原来是金色的，而非记忆中那种压抑的铅灰。风吹动书页的沙沙声，此刻像极了家乡田野里风吹麦浪的声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