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克从未想过自己会离贵族的裙摆如此之近。
当那抹天蓝色的身影伴随着咆哮的风声跌入视野时,他以为撞见了王都壁画中走出的精灵——直到对方发出刺耳的尖叫,连滚带爬地逃向图书馆。他愣在原地,掌心还残留着扑倒她时的触感:丝绸的滑腻与蕾丝的粗粝,像极了黑市橱窗里那些他永远买不起的布料。
“贵族……”
他低头盯着自己染红的麻布衣,指甲缝里还嵌着偷药时蹭上的染料。妹妹的咳嗽声突然在耳畔炸响,尖锐得仿佛要撕裂胸腔。贵族怎么会懂呢?他们住在镶金边的笼子里,连呼吸都带着玫瑰香,怎会明白托勒的寒风有多刺骨?
直到被卫兵按倒那一刻,克里克仍觉得这一切荒诞如戏。
他被押进绿茵监狱时,铁栅栏的锈味让他想起妹妹咳出的血。侍卫的铠甲反光晃得他睁不开眼,他蜷缩在角落,数着砖缝里爬行的蚂蚁。
“贵族都是秃鹫,”他想,“专啄食穷人的腐肉。”而那位公主现在大概正裹着貂绒,嗤笑着将他绞死的提案吧。
所以当缇娅推开牢门时,克里克几乎以为自己在发烧——她的裙摆沾着灰尘,发梢挂着草屑——比起王女,更像偷溜进地窖的顽童。他本能地缩了缩脖子,等待耳光或咒骂,却只听见一句:“你身上的血是怎么回事?”
不是质问,倒像学者在研究标本。
后来的一切都像场荒诞的梦。公主的马车碾过托勒坑洼的碎石路时,克里克攥紧偷来的药水瓶,指甲几乎掐进玻璃。去托勒的马车颠簸得像醉汉的步子。克里克紧贴车壁,缇娅身上飘来的橙花香气让他喉咙发痒。
他偷瞄缇娅的侧脸,她正撩起窗帘凝视街边的断墙,眼神像在阅读一本艰涩的古籍。原来贵族也会皱眉啊,他暗想,原来他们的睫毛被夕阳勾勒时,也会投下平民般的阴影。
“你们这里的人......”缇娅突然开口,指尖划过车窗,“生病了都怎么治?”
克里克沉默片刻,回答道:“等死。”
他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盯着缇娅发间摇晃的珍珠发饰——那是妹妹在黑市见过的,标价能买三袋面粉的东西。贵族总爱把昂贵的东西戴在头上,仿佛这样就能掩盖底下腐烂的脑浆。可此刻她的侧脸被暮色揉碎,睫毛在车窗玻璃上投下颤抖的阴影,像极了妹妹咳血时蜷缩在草席上的模样。
“等死......”缇娅重复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车窗缝隙。克里克突然发现她的手套少了颗珍珠纽扣,露出苍白的指节——那是的痕迹吗?
他摇摇头,否定了这种荒谬的想法。
马车突然剧烈颠簸,克里克差点撞上缇娅的裙摆。他慌忙缩成一团,却听见她轻笑:“托勒的路比我想象中更难走呢。”这声音不像王宫里那些金丝雀的娇啼,倒像市集上卖草药的老妪,沙哑却带着暖意。
克里克鬼使神差地开口:“您......不怕弄脏裙子吗?”但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这不是贫民该问的。
缇娅低头看了眼裙摆上蹭上的泥点,突然笑了出来。夕阳穿过车窗,在她锁骨处的旧疤上镀了层金边——那道疤痕与克里克偷药时被商人划伤的一模一样。“脏了就洗,”她说,“总比心脏了强。”
后来,在教会的庭院。克里克躲在门后,看见公主殿下蹲在轮椅男孩身边,裙摆沾满草汁。她笨拙地编着花环,雏菊茎在指尖颤抖,就像他第一次给妹妹扎头发时的模样。
“这样对吗?”
她歪头询问的样子,让克里克想起妹妹第一次学走路时的模样。他鬼使神差地出声提醒,又因自己的唐突僵在原地。
公主殿下却笑了,眼睛弯成月牙:“看来编织花环,比我想象中要难呢。”
她耐心地调整花梗的方向,再次尝试。
当公主将编好的花环戴在男孩头上时,露出笑容时,克里克听见自己心跳如鼓。他看到缇娅的笑容,看到那抹天蓝色在夕阳下泛着柔光——仿佛梦一样。他掐了掐自己的大腿,疼,确实很疼。
“原来不是梦啊......”他喃喃自语。
克里克看着缇娅被孩子们簇拥着走向庭院。当孩子们把编歪的花环戴在她头上时,克里克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哽咽——这是妹妹第一次喊他“哥哥”时,他也发过这样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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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会的霉味裹着缇娅踏入阁楼时,克里克发现她悄悄踮起脚尖。腐烂的地板在她脚下发出哀鸣,而她只是将裙裾提起三寸,露出沾着泥泞的鞋尖。他看着她握住妹妹滚烫的手,淡蓝光晕自交叠的掌心漾开——那光芒太温柔,温柔得让他眼眶刺痛。贵族的手不会沾染贫民窟的尘埃,不会为蝼蚁折腰,更不会……颤抖得像风中残烛。
这不是他想象中的贵族作态,那些养尊处优的老爷们连贫民窟的老鼠都不敢碰,而她却跪在发霉的草席上,任由裙摆沾满污渍。
“克里克,” 缇娅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飘落的蒲公英绒毛,“你妹妹叫什么名字?”
他愣了一下,喉咙发紧:“......莉娅。”
缇娅点点头。克里克看见她另一只手悄悄攥紧裙摆,指节泛白——这是她魔力透支的征兆。他突然想起市集上那些为了救人耗尽家财的药剂师,他们最后都倒在药柜旁,手里还攥着没配完的草药。
“明天我带些药草来。” 缇娅说着,将沾着墨迹的手帕按在莉娅额头上,“托勒的井水太脏,煮药时记得用教会的圣水。”
克里克想说圣水早被收回了,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我还会再来的。”缇娅的声音从楼梯转角传来,带着魔力透支后的沙哑。克里克看见她扶着墙的手指在发抖,珍珠发饰在昏暗中划出一道虚弱的弧光——他突然想起妹妹发病时攥着他的手,指甲缝里渗着血,和缇娅此刻泛白的指节如出一辙。
“殿下......”
他鬼使神差地开口,声音轻得像飘落的蒲公英绒毛。缇娅回头看他,却逞强似的露出笑容,月光在她发间上镀了层银边。克里克喉咙发紧,突然发现自己想说的话堵在喉间,化作一声叹息。
下楼时,克里克的视线无法从缇娅的裙摆上移开。那抹天蓝色在昏暗中泛着微光,像窗台上绽放的矢车菊。庭院里的孩子们正围着公主留下的花环嬉戏。轮椅男孩的头上,花环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克里克蹲下身,捡起一片掉落的花瓣,放在掌心细细端详。
“克里克,”提里亚爷爷轻轻拍他肩膀,“走吧。”
克里克点点头,最后看了眼阁楼的方向。月光透过破损的彩窗,在缇娅的裙摆上投下斑驳光晕。他忽然明白,公主殿下不是童话里的恶龙,也不是高高在上的明珠。她更像教会窗外的蒲公英,看似脆弱,却能在贫瘠的土地上扎根,用绒毛传递希望的种子。
他望向王都的方向,那里灯火通明。
克里克突然感到一种奇怪的情绪,仿佛有人在用羽毛挠着他的脚底板。他突然想到,明天公主殿下还会再来,带着新书和药剂,带着沾着泥点的裙摆和温柔的笑容——而他,则会站在教会门口,等待那抹天蓝色的身影,如同等待春天的第一缕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