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福尔伯茨坐在酒馆的角落中，喝下杯中最后的啤酒。他用舌头舔了舔掉光牙齿的牙龈，回味了一下酒的麦香。然后，他将酒杯推出，杯子沿着桌面滑行到坐在对面的年轻男子面前。
这家藏在巷子里的酒馆，空气里弥漫着用劣质油脂做成的蜡烛燃烧时散发的烟臭，烛光所投影的阴影掩盖了地板的脏乱。酒馆角落传来骰子落地的脆响，混着劣质麦酒的酸腐味。
“人上了年纪，记性就会不好。”他笑着说，“再来一杯，也许我能记得更清楚。”
这名穿着高贵的年轻男子叹了口气，接着打了一下手势，酒馆伙计马上将一杯新酿的啤酒放在桌上。老约翰露出笑容，他用脏手帕擦了擦花掉的眼镜，并伸手去拿那杯啤酒。
“既然能找上我，那你应该已经听说过那件案子了，对吧？”
“是的，福尔伯茨先生。我想听听你的说法。”
“不过我很好奇，那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了，”老约翰说，“为什么现在还那么关心？”
“因为爱德华死了。”
年轻男子只是平淡地回答，语气仿佛在谈论昨天的天气一样。
老人先是一愣。“爱德华？那个爱德华·班伦德尔？死了？”他眨眨眼睛，酒杯停在唇边。“不，不不不。那个家伙神通广大，不是那种会死的人。我不相信他死了。”他慢慢摇头，抿了一口酒。
“但是他确实死了。”年轻男子耸耸肩，“谈谈他的事吧。”
老约翰靠在橡木长椅上，他半眯着眼，呼出一口气。
“爱德华爵士——嗯，那个时候他还是个无名小卒。他是个心高气傲的人。他的额头上有一道可怖的刀疤，脸颊上带着一些天花痘坑。他身材魁梧，壮的像头熊一样——就是腿有点短，看起来不太协调。不过他的口才一流，那双明亮的绿眼睛和婉转的坎特亚特口音让他充满魅力——你可能没见过，那双绿眼睛像蛇信子般灵动。" 约翰突然压低声音，"我妻子总说那是坎特亚特森林的妖精在作祟。我记得那是在一月吧，霜冻月的其中一天。是个寒冷的天气。我当时还在王都宫殿管理珠宝展览库......而他就出现在我的面前。他告诉我他是个做宝石生意的富商，他穿的也非常体面......所以我就相信他了！”
“但他撒了谎。他其实是个士兵，对吧？”年轻男子问，“在王国内乱的时候，来埃尔芬为摄政王席德打仗。”
老约翰把头向后靠，笑了起来。“当然不是！最开始他是为边疆贵族们打仗，后来投靠了王女派的军队......在他发觉缇娅公主即将战败后，又变节投靠了摄政王！“他咯咯笑着饮了一口啤酒，”他就像墙头草一样，哪边占上风他往哪边倒！当然，摄政王的军队并不欢迎这种人——尤其是像他这样的外国人。但他还是想办法爬了上去，摇身一变，变成爱德华百人长。不过在他的行为被揭发后，新政府很快就没收了他的一切。”
“听说在那之后，他就回到了帕博利王国。”年轻男子说。
“错了，他没有回去。相反，他一直留在埃尔芬，不过日子不太好过就是。”
“所以他才决定要抢劫展览库？”
“嗯，大概就是如此。”
听到老约翰肯定的回答，年轻男子反而皱起眉头。他问道：
“但是......为什么呢？他为什么会盯上看管严密的展览库？按理说，第一次抢劫应该会挑更容易得手的地方抢劫吧。比如说小型商会，或者地方贵族之类的。”
“是的，按理说确实是这样。但是他是心高气傲的爱德华百人长。他不能做那种普通的勾当，对吧？不行。它要在历史上留名，必须是最胆大妄为的抢劫。”老约翰耸耸肩，“而且还可以借此嘲讽把他一脚踢开的帝国政府，何乐而不为呢？”
老人戏剧性地顿了顿，接着露出神秘的笑容。“而且你搞错了一件事。抢劫珠宝那是无名强盗们才会做的事情，对吧？爱德华看不起那种低贱的勾当，他比你想象的可要大胆许多，也更傲慢。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被诅咒的公主头冠」？”
年轻男子有些疑惑地摇了摇头。说：“愿闻其详。”
“你知道那位公主吧，就是那位导致王国覆灭的无能公主缇娅·伊塔拉·埃尔芬。”他露出回忆的表情，说道。“她有一顶非常奢华的头冠，上面大量使用了昂贵的宝石。头冠的主体用的是传说中的秘银，还用镶丝工艺将金丝嵌在头冠上。做工精美，非常漂亮，具有极高的艺术价值。不过这顶头冠之所以这么出名，倒不是因为其穷尽奢华，而是因为它的每一任持有者最后都走向破灭，以「被诅咒的公主头冠」闻名。”
老约翰故意停了下来。他咂咂嘴，啜饮啤酒。过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
“头一任持有者，第一公主缇娅·伊塔拉·埃尔芬自然不必说，她在地牢一直被关到死。之后头冠在许多人手里辗转，诡异的是，没有一任持有者能善终。不是失足淹死就是枪械走火被打死，不然就是从马背上掉下来摔断脖子......于是就有传闻，那个头冠上有缇娅公主的怨念，被她诅咒了。只要持有头冠就会一直倒霉。”
“听起来像是迷信。”年轻男子淡淡地说，他自己也抿了口啤酒。
“谁说得清呢。后来它就被捐给了展览库。”约翰·福尔伯茨耸了耸肩，“爱德华盯了那个头冠很久了。正如我前面说的那样，爱德华想做的是那种能在历史上留名，最胆大妄为的抢劫。那么，还有什么样的抢劫，能比得过从王都看管严密的展览库，将看管最严密，也最著名，最值钱的公主头冠给盗走？“
“你那时候的工作就是看管展览库？”年轻男子问。
"我那时是展览库主管。就住在展览库边上的小楼。你知道的，自从摄政王当政后，他就下令把以前王室的珠宝库向公众开放，让人们参观——尤其是像‘宝石商’爱德华这种体面的访客。而且我丝毫没有怀疑。你知道，他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来策划整件抢劫案。他先是和几个同伙捏造了一个假商会，营造良好的声誉。第二次拜访的时候，他还带上了自己的妻子。我记得在参观时候，她和我的妻子海伦非常聊得来。爱德华非常高兴，他在几天后又来到展览库，并送给海伦一枚黄玉胸针，做工非常精细。在那之后，他也常常到我们家来做客，算是我们家的朋友了。"
“他没有表现出来对那些宝物有特别的兴趣？”
“有倒是有。但当时的我只觉得那只是因为他是宝石商人。你懂吧？而且他的妻子非常热衷于促成他的侄女和我儿子霍斯的婚事。妇女对这种事情总是要更感兴趣，我也不好意思再怀疑。”老约翰说。他将啤酒一饮而尽。
“那么，抢劫是怎么发生的呢？”年轻男子再次打了手势，一杯新的啤酒被放到了老人面前。
“我正要说这件事。”老约翰说，并拿起新的啤酒，抿了一口。“那是四月份，春归月发生的事情。爱德华带着他的妻子和侄女来见我和海伦，还带了两位朋友一起来。他掐准我儿子正在出海——我儿子是个水手，你知道的，春归月的水手比屋檐上的麻雀还忙。爱德华先是热情地和我握了握手，向我和海伦介绍了他之前一直提到的那位侄女，让我们见面熟悉熟悉。他还带了两位身材魁梧的亲戚——据说是那位侄女的父亲和哥哥。聊到一半的时候，爱德华就对我说：‘我们男人还是不要掺和进这种感情事里，打搅了婚事。你说对吧，约翰？’我点点头赞同。‘那咱俩就去展览库吧。刚好带我这俩亲戚去看看，长长见识。留女人们在这儿自个聊天。’我同意了。”
年轻男子身体向前倾。“然后他就开始实施那个抢劫计划了吗？”
“我正要说到这个。”老约翰又喝了一大口啤酒。“因为是私下参观，我身边一个警卫都没有，我就这样毫无察觉的和他们三个歹徒待在展览库里面。我取出钥匙，刚一打开防盗门，爱德华就用一根烧火棍重重地打在我的头上。等我醒来时，我满头是血，还被用绳索捆住了手脚。他们已经扯开了铁栏杆，把玻璃砸碎，正在把那些宝物扫入口袋，将挂画扯下来。尤其是那些王室珠宝......价值数十万枚罗勒金币。真是相当可怕，又相当厉害的抢劫！”
“听起来你似乎很佩服他。”年轻男子有些困惑。
老约翰微微笑出了声。“不佩服不行啊！多么精密巧妙的计划！我的手脚虽然被牢牢捆住，但嘴上只是胡乱塞了块布。我很快就把布吐了出来，开始大声喊：‘有强盗！叛国贼！谋杀啦！’就在那时，爱德华抽出了长匕首，向我刺来。我勉强躲了过去，匕首身旁划过。还好没刺中我的脖子......”
老约翰叹了口气，有些后怕似地摸了摸脖颈。“然后，爱德华便把匕首抵在我的下巴上，‘我亲爱的朋友’，他说，'你也知道，我是个文明人。我不喜欢动粗。所以你能不能告诉我，那顶公主头冠在哪儿？'他问道。”
“你告诉他了？”
老人发出有些干涸的笑声。“没办法啊。对面是四个全副武装的歹徒，而我还挨了一闷棍，血流不止。我老老实实地闭上了嘴，然后指了指另外那扇厚重的铁门。‘在里面，’我说。‘公主头冠被下令不允许展出’。爱德华对我露出笑容，解开了绳子，接着让我把防盗门打开——用匕首抵着我的腰。我很害怕，手在发抖，原本只需要半分钟就能打开的门，我足足花了两分多钟。”
年轻男子点了点头，赞同了老约翰说的话。“换我在那个时候，我估计也会这样。”
“对吧？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老约翰笑了出来。“我一打开门，强盗们便鱼贯而入，把里面那些不对外展览的极其贵重的珠宝扫入口袋。爱德华则直接走向了装着公主头冠的展览柜，迫不及待地将它取走。他把那顶头冠挂在腰带后面，接着转过身，他抽出长匕首向我走来......”
“爱德华打算灭口？”年轻男子身体前倾，迫不及待的打断了老人的话。
老约翰点点头。“是的，爱德华打算灭口。他用长匕首向我的心窝刺来——女神保佑，我又一次凭借好运躲了过去，他的匕首只是划过了我的肩膀......你想看看伤痕吗？”
男子制止了要扒开衣领的老人，“不必了！”他说。
老人叹了口气，坐回座位上。“就像我说的那样，那是一顶被诅咒的头冠。而拿到头冠的爱德华也确实开始走霉运。就像我说的，我们是私下去参观，对吧？本来不会有任何人干扰才对。那时他们正忙着洗劫展览库。但这时候却有人刚好来到展览库。是谁呢？原来是我儿子。他因为风寒没有出海，从码头请假回来了。我不知道他会来，当然爱德华也不知道。血从我的肩膀大量涌出，但我仍设法大叫。他和他的两个助手准备逃跑，但刚好在门口撞上我的儿子和警卫们。”
这时候老约翰有些激动起来，在昏暗的烛光下，他那有些湿润的眼睛闪闪发光。
“我儿子很健壮，但他也足够聪明。听到我的大叫便径直跑向警卫室——是的，他发出了警告。我儿子一拳就将其中一个恶棍撂倒。爱德华见势不妙便夺门而逃。一个警卫想要把他拦住，但爱德华开枪打死了他，夺走了警卫的枪——他没时间重新装载弹药。第二个警卫看见这种场面，急忙弯腰躲开，但还是被子弹射中了腿。爱德华和他的同伙就这样出了第一道门。当时的场面非常混乱，警卫们在混乱中互相攻击。这让爱德华有机可乘，狡猾的他很快就来到他留在门口的马前。他就要逃走了。”
“但是他没能成功逃走，对吧？”
“是的。爱德华走了霉运。当时有位骑士恰巧在附近闲逛，目睹了全过程......那位骑士的名字是克里克。”
“克里克？后来在魔族战争里大放异彩的那位传奇骑士克里克·鲁斯？！”
年轻男子迫不及待地问道。老人发出笑声，喝了一大杯啤酒。他身体前倾，继续说：
“是的，是的——就是后来那位传奇骑士。不过当时他还只是骑士学徒......但对付爱德华这种家伙也绰绰有余。赶来的克里克一把拽住了正要上马的爱德华，接着用剑刺中爱德华的大腿。爱德华先是大叫一声，不过马上就反应过来。他掏出手枪，扣动了扳机——这是他第三次运气不佳。枪哑火了，那枚铅弹没有射出来。他果断抛弃了枪，用长匕首刺中了克里克的脖子。克里克吃痛地撒开手，他乘机驰马离去。”
“后面呢？”年轻男子有些紧张地问。
“我正要说。按理说，骑士那种老古板不会配枪，对吧？但那位克里克不同，他不仅配枪，狙击技术也是一流——这是爱德华第四次，也是最后一次运气不佳。克里克一只手捂着脖子，另一只手则掏出装好弹的手枪，瞄准了爱德华。碰的一声，在火药烟尘里，爱德华的马被击中了，整个仰起，把他狠狠摔到地上。赶来的警卫将爱德华死死按住，他们整伙人就这样被抓住了。”
年轻男子眯起眼睛，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让我难以理解的是，为什么爱德华没有因为他犯下的罪行被绞死？”
老人摇了摇头。“我不是告诉你了吗？爱德华这个人很有魅力，口才也是一流，他坚持要和国王见面，声称只有国王才能判处他死刑。这很快就传到了小国王博林格·卢恩·埃尔芬耳朵里，他答应了这个无赖的要求——爱德华知道，年纪尚幼的国王喜欢听冒险故事，更喜欢爱冒险的英雄。于是他就编造了一个关于绿林好汉劫富济贫，抢劫珠宝反抗强权的故事，甚至骗过了他自己，那帮宫廷魔法师用尽手段也没能证明他在说谎。果然，最后国王赦免了他......甚至还给了他爵士头衔和一块好地，地租高达每年十五枚埃尔芬金币，以奖励他的英雄行为，弥补他的损失。”
“国王也奖励你了。”男子说。
老约翰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空空的酒杯说：“博林格是个好国王。他原谅了我的失职，还给了我一笔钱。为国王干杯......如果我还有酒的话。”
男子笑了出来，将自己的啤酒一饮而尽。“正好，我也喝完了。”他这么说，并打了打手势让伙计端来两杯啤酒。
在他们为国王干杯后，老约翰叹了口气，说道：“这么说来，爱德华·班伦德尔确实死了，对吧？”
男子点点头。“死得不能再死了。他输掉了一场和卡拉男爵之间的官司，失去了大部分财产。又在一场和情敌的决斗中被对方一剑结果了性命。”
老约翰抬起头，他有些吃惊地眨了眨眼睛。“这么说，爱德华终究还是恶有恶报。”
年轻男子点点头。为了避免隔墙有耳，他低声说：“很多人传言，爱德华其实没有死，那场决斗是一场骗局。在他的棺材里装的是其他人的尸体。治安官们掘开坟墓，开棺验尸，证实尸体确实是爱德华没错。但是嘛......”他露出神秘的笑容，看着老人。
“但是什么？”老约翰有些急切。
男子轻轻喝了口酒，慢悠悠地说道：“但是嘛，治安官们惊奇地发现，本应待在国库里的公主头冠，居然被爱德华牢牢攥在手里。爱德华最终还是盗走了那件头冠。”
老人叹了口气，“我就知道，爱德华不会放弃。”接着，他笑了出来。“说不定就是因为偷走了那顶头冠，他才会死。”
“他为什么对那顶公主头冠如此执着呢？”男子也跟着叹了口气，语气疑惑。“难道他不知道头冠背后的那些惨剧吗？”
“也许是有纪念意义，也许是单纯的贪婪。或者，他喜欢那位缇娅公主也说不定。谁知道呢。”老约翰有些失望。“直到最后，爱德华还是成功了。”
“可他没有骗过命运......”年轻男子反驳道。
但老约翰只是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爱德华成功了，他最后还是盗走了公主头冠，带着它进入了坟墓。他也骗过了所有人，包括命运。让他们忘记了像他这样欺世盗名的恶徒本应得到的结局——爱德华·班伦德尔本应在三十年前就被吊死在绞刑架。”
在年轻男子的注视下，老人将杯中的啤酒一饮而尽。接着，他笑了出来，仿佛是在嘲笑那些如尘埃般飘散的往事。他笑得是如此大声，以至于在酒馆昏暗摇曳的烛光下，他的身影变得模糊不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