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未凝固的奶脂般漫过河岸。第二天的一早，缇娅等人便开始沿着河岸，在没有路的荒郊野外前行。
按照地图所示，其实可以穿越森林，走直线——这样能节约很多路程，但缇娅坚持要沿着河岸走。
原因也很简单，比起随便踏进森林，两侧宽阔的河川显然要更安全。
而且河流就在身边，不必寻找饮用水的话，多少会令人感到安心。
缇娅在前世的地牢总是被狱卒克扣饮水。因此，她深知饮用水不足带来的口渴有多痛苦，故而做出这个判断，克里克和露比也表示赞同。
——但是......说不定是个坏主意......
缇娅踩着被露水打湿的鹅卵石，小心行走着。
老实说，为了预备未来流亡国外的情况，缇娅其实有在锻炼体力，但那也有其限度。鹅卵石表面的青苔在鞋底打滑，她不得不频繁停下来稳住身形。
这条路对十三岁的少女双脚来说，稍显颠颇了。缇娅的额头不断流下汗水，双腿稍微开始颤抖。
“哈啾！”
感冒带来的眩晕感让她踉跄半步，克里克慌忙伸手搀住她的手臂。少年的手掌触到她滚烫的额头，瞳孔骤缩：“殿下，您在发烧！”
缇娅强撑着摇头：“只是晨露沾湿了头发——”
话未说完，又一阵剧烈的咳嗽撕裂胸腔，她不得不扶住河边的树，指尖掐进粗糙的树皮。
克里克走在前方，忽然停下脚步。他回头望向缇娅，眉头紧锁 —— 少女的脸色比晨雾还要苍白，发梢黏着露水，裙角沾满河泥，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殿下，” 他轻声开口，手指无意识地绞着破布袋边缘，“前面有片石滩，不如暂时歇息吧？露比的鼻子能闻到野兔的味道，我们可以趁机找点吃的。”
“我们没时间——”
缇娅几乎本能反驳，却在看到露比蹲在地上用尾巴扫开碎石，试图铺出一块干燥地面时，声音陡然哽住。小狼崽的耳朵蔫哒哒地贴着头皮，尾巴尖还沾着昨夜篝火的余灰。
“就歇一会儿，不会太久。” 克里克的语气罕见地坚定，“露比去附近找找有没有野莓，我帮您检查鞋底的青苔——这样至少能让您好走一些。”
缇娅望着少年从布袋里掏出碎麻布，突然想起前世在王都，侍从们会用金丝软布为她擦拭绣鞋。此刻克里克蹲在她脚边，用指尖抠着鞋底的湿滑苔藓，布片擦过鞋面时发出粗粝的 “沙沙” 声。
“好吧。”
她叹了口气，妥协地坐进露比用尾巴扫出的草窝。
“不过，就、就歇一刻钟。” 缇娅别过脸，故意用轻快的语气掩饰颤抖，“但不许太久，斯威奈尔的果脯还在等我们呢。”
露比早已按捺不住，狼耳抖落晨露，尾巴像条蓬松的围巾甩来甩去：“露比要去抓野兔！” 她突然蹲下，鼻尖几乎贴地，“这里有味道，附近肯定有肥美的田鼠——”
露比的爪子刚要拨开丛生的蕨类植物，缇娅忽然瞥见河岸边斜生着一丛五瓣紫花，花瓣边缘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在晨雾中像撒了把碎钻。她下意识伸手，指尖即将触到花蕊时，弓弦绷紧的 “咯吱” 声从头顶传来。
“别动。”
沙哑的女声惊得三人同时僵住。缇娅抬头，只见一名身披鹿皮斗篷的女子倒挂在树枝上，长弓瞄准她手边的那株花，箭矢在晨露中泛着冷光。她的发辫缠着干枯的葡萄藤，靴筒沾满红土，腰间挂着串风干的蘑菇和兽牙。
“那是‘雾心草’。” 女子松开弓弦，像松鼠般灵巧地落在石滩上，“汁液沾到伤口，能让整只鹿发疯，在幻觉中溺毙，就算是半兽人也不敢碰。”
露比的狼耳瞬间贴紧头皮，尾巴卷住缇娅的手腕。克里克将她护在身后。女子扫过他们褴褛的衣衫，目光在露比颤动的兽耳上顿了顿，忽然咧嘴笑了，露出胸前的银质护符：“别怕，我没恶意——要是有，你们也见不到我。”
“你......是谁？”
缇娅静静地观察女人。从动作和装束来看，像是老练的猎手，但不能掉以轻心。
搞不清对方底细的情况下，如果随便发言，恐怕会受到危害。
“嗯，噢？也是，和别人接触前确实应该先自报家门，确实是这样。”她扬起眉毛，“我叫夏尔，是露露村的猎户。”
“露露村？” 克里克皱眉，“地图上没标——”
“那是樵夫和猎人的窝棚聚集地。” 夏尔蹲下身，用猎刀削下雾心草的根部，紫色汁液在刀刃上凝成褐色的污渍，“冬天的雪封山就散了，谁会标在地图上？”
她忽然抬头，瞳孔在晨光中泛着琥珀色，“你们不像山里人，细皮嫩肉——商队的？”
缇娅攥紧衣摆，指甲掐进掌心。前世在西境，她曾听说过靠劫堵商队勒索的猎户的事，但此刻克里克的咳嗽声和露比肚子的 “咕噜” 声让她喉咙发紧。
“我们......被山贼抢了。” 她扯出最擅长的王室微笑，却因发烧显得格外苍白，“现在想去斯威奈尔找商会。”
夏尔的目光扫过缇娅撕开的袖口，落在她发间的木质簪子上。她用靴尖戳了戳露比尾巴的绒毛，狼崽受惊似的蹦开三尺，接着扭头，喉咙对她发出低吼。
“小畜生。” 夏尔却不生气，反而从皮囊里倒出把野莓，“想沿河走到斯威奈尔，至要四五天。”
缇娅咬住嘴唇。四五天——空艇遇袭的消息此刻或许已快马加鞭送往王都，父王收到 “王女失踪” 的奏报会怎样？卢卡斯男爵是否会趁机煽动清剿半兽人？更重要的是，哈罗德和艾朵莉是否安全？
“四五天？”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晨雾中发颤，却强行勾起嘴角，“如果......如果走森林呢？”
“你们不怕迷路？”
“我们有地图。” 克里克举起半张羊皮纸，声音比平时高了半度，“上面标了路线，只要——”
夏尔忽然咧嘴一笑，猎刀在掌心抛接，“小少爷，森林里可不止会迷路，狼比雾心草更毒。上个月有商队想抄近路，最后只找到半副啃剩的马鞍。”
克里克的手指骤然绞紧地图边缘，羊皮纸发出细碎的 “沙沙” 声。他盯着夏尔腰间晃动的兽牙串，喉结滚动着，余光却忍不住扫向露比——小狼崽此刻正用尾巴卷住缇娅的手腕，兽耳虽贴着头皮却仍竖着尖梢，像只炸毛的小兽。
“狼......” 他咽了口唾沫，声音比晨雾更轻，“是普通的狼，还是......”
“普通的狼？” 夏尔突然嗤笑，“小少爷，您不是山里人，没见过狼这种生物。它们可从来不是单打独斗，就算是最普通的狼，聚一起也能把熊咬死。”
“何况，”她顿了顿，饶有兴趣地看着三人的反应，“上个月在鹿群饮水处发现的足迹，比熊爪还宽两指。商队护卫的铠甲被撕成碎布，半兽人都说那是‘魔狼’——被魔界浊气污染的畜生。”
露比的尾巴猛地绷直，狼瞳映着夏尔的刀尖。“魔狼的嘴巴会喷火！提里亚爷爷说过，它们的口水能融化铁器——”
“露比！” 克里克厉声打断，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夏尔将猎刀插入腰间，鹿皮斗篷扫过沾满露水的蕨类植物。她瞥了眼缇娅颤抖的指尖。
“您的同伴撑不到斯威奈尔。” 她忽然开口，声音比河水更冷，“发烧会烧坏脑子，尤其是在湿冷的雾里。”
克里克的喉结在晨光中剧烈滚动，他盯着缇娅被露水浸透的衣摆，那抹天蓝色此刻像团褪了色的旧布，紧贴着她因发烧而滚烫的双腿。
“您的烧......”他终于开口，声音像被泡软的棉线，“比在篝火旁时更烫了。”
克里克伸出手指，却悬在缇娅额头上方，始终不敢落下，仿佛触碰会让这脆弱的平衡瞬间崩塌。缇娅则别过脸，避开他的视线。
“别听她危言耸听。” 她扯出袖口的蕾丝，遮住发抖的手腕，“我的身体我清楚...还好着呢。”
夏尔摇摇头。她站起身，猎弓往肩上一扛，扭头准备离开。
“你们走你们的，我还要去追昨天打伤的鹿。”她踢开脚边的碎石，靴底碾过一片蕨类植物，“不过丑话说在前头——” 她忽然回头，目光落在缇娅泛白的唇色上，“小鸽子，要是你真铁了心要往斯威奈尔钻，那还是让你的同伴做好收尸的准备——您的脑袋烧的和火把一样。”
克里克望着夏尔即将消失在晨雾中的鹿皮斗篷，手指无意识地绞紧地图边缘。羊皮纸上 “斯威奈尔” 的墨渍在露水浸润下晕成模糊的团块。他看了眼身边的缇娅，咬紧牙关。
“等等！”
仿佛下定决心般，他突然出声，声音惊飞了树上的蓝雀。他看到夏尔的脚步顿住。克里克咽了口唾沫，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请您带我们去露露村。”
缇娅猛地抬头，发烧带来的眩晕让她眼前发黑，“克里克，我们没时间——”
“殿下，您连站都站不稳。” 克里克转身，直视她泛着水光的眼睛。少年的声音在发抖，却像浸透的麻绳般坚韧，“这样下去，别说去斯威奈尔，您......”
克里克抓住缇娅冰凉的手腕，将她发烫的掌心按在自己手背上。
“露露村的猎户至少有草药。” 他说。接着，他转向夏尔，喉结滚动，“我们有银币，绝不会亏欠您——”
“银币？” 夏尔突然大笑，笑声像干燥的树枝在火中噼啪作响，“山里人只认兽皮和盐巴，小少爷。”
她上下打量克里克破旧的麻布衫，目光落在他的布包上。“不过看在你家小姐快烧糊的份上——” 她突然转身，猎刀指向河湾处的密林，“跟紧了，别被树根绊倒。露露村的老巫医会用接骨木熬退烧药，前提是你们能活到见到她。”
克里克蹲下身，脊背绷得像张满弦的弓。他的麻布衫早已被汗水浸透，却固执地扯了扯袖口，试图让凸起的肩胛骨不那么硌人。
“您这样走下去会虚脱的——我背着您走。”
他的双手在膝盖上虚虚一托，却迟迟不敢真正环住缇娅的腰。少年的耳尖红得能滴出血来，声音闷在晨雾里。
“别胡闹了，我还能走——”
缇娅的反驳被咳嗽撕成碎片。
克里克深吸一口气，手掌放在缇娅脑门，触到她发烫的额头。他突然蹲得更低，脊背绷成平整的石板。
“我没有胡闹，”他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您现在需要节省体力，到时候病好的才快。”
夏尔的猎刀在掌心敲出不耐烦的节奏，“婆婆妈妈的，有什么话不如留到见到老巫医再说。”
“好......好吧。”
缇娅别过脸，指尖无意识绞着克里克的麻布衣领。前世在王宫，她从未被人这样近距离背起过——侍从们总会用金丝软轿，生怕她的鞋沾到尘土。此刻克里克的脊背虽然单薄，却像棵刚抽枝的白桦树，散发着令人安心的气息。
“就、就这一次。” 她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晨雾。“但是不可以说出去......”
“知道啦。”
克里克嘴角微微扬起，却在看到夏尔不耐烦的手势时慌忙收敛。他调整着托举的姿势，让缇娅的重量更均匀地落在自己肩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