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将目光转向空艇中的艾朵莉。
浓烟从空艇龙骨的裂缝中渗出,像条蜿蜒的灰蛇,缠住艾朵莉的脚踝。她跪在甲板上,指甲深深抠进浸血的木板——这里本该是缇娅倚着舷栏看云的地方,此刻却散落着破碎的聚风水晶,每片棱角都映着火焰的倒影。
“公主殿下!”
她的呼喊被爆炸声撕成碎片。艾朵莉的右手还攥着银哨子,那是缇娅上个月系在她颈间的,说“遇到危险就吹响,侍卫会从王都的每个角落赶来”。此刻哨子边缘已经卷口,却始终没发出过一声清响——从炮弹炸开的瞬间,她就失去了缇娅的踪影。
“艾朵莉小姐!”
年轻侍卫的铠甲擦着她的发梢掠过,盾牌上的鸢尾纹被烧去半边。艾朵莉认得他,是总在图书馆外站岗的新人,上周还帮缇娅搬过《魔力学原理》的大部头。此刻他的左眼被血糊住,却仍在大喊:“西南方向有敌袭!”
“殿下在河里!”艾朵莉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指尖戳进他铠甲的缝隙,“她不会游泳,还有两个孩子——”
侍卫的瞳孔骤缩,刚要开口,炮弹的轰鸣淹没了他的声音。艾朵莉被气浪掀翻,后背撞上倾斜的桅杆,腰间的钥匙串硌得她发疼——那是缇娅交给她的,说 “以后我的书房由你保管”,仿佛预见了今日的混乱。
她在浓烟中爬行,裙摆被碎木片划破,膝盖浸在混着油的水里。前方突然传来金属碰撞声,艾朵莉抬头,看见侍卫长正用断剑支撑着倾斜的舱门,铠甲下的亚麻衣已被血浸透。
“啪嚓”——头顶传来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而这就是艾朵莉在空艇上听到的,最后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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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的天花板。
艾朵莉在剧烈的头痛中醒来,鼻腔里充斥着浓重的药草味。她下意识去摸颈间的银哨子,却触到层层绷带的粗糙纹理——右肩传来的钝痛提醒她,那声未及吹响的哨音,终究没能唤来奇迹。
“艾朵莉小姐,您醒了?”
哈罗德的声音从阴影里传来,金丝眼镜上蒙着层水雾,显然是刚从潮湿的甲板赶来。他袖口的靛青墨迹蹭到床头,在亚麻床单上洇出小块污渍,像朵迟开的夜兰。
艾朵莉猛地坐起,绷带牵扯得肩膀火辣辣地疼:“这是哪儿?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记得最后空艇着火了......”
“空艇在坠落前启动了应急推进。” 哈罗德按住她发颤的手腕,指尖传来的温度比记忆中凉得多,“空艇在斯威奈尔的外郊迫降,距离遇袭地点下游二十里。”
窗外传来海鸥的嘶鸣,混着港口特有的咸涩气息。艾朵莉这才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狭小的阁楼里,木梁上挂着晒干的药草,床脚摆着生锈的铜盆,水面倒映着哈罗德眼下的青黑。
“侍卫长他......”
“肋骨断了三根,好在教会的修女懂些治愈术。” 哈罗德从胸甲内侧掏出皱巴巴的羊皮纸,边缘还沾着水渍,“这是我从其他人口中记下的遇袭时的细节:袭击者长着兽耳,穿着皮甲,但却异常凶悍,装备精良。”
艾朵莉的指尖划过羊皮纸上歪扭的字迹,在 “兽耳” 二字上停顿。那些被水渍晕开的墨迹像滩干涸的血,让她想起露比毛茸茸的狼耳在河水中抖动的模样。哈罗德从袖口掏出块硬面包,表皮还带着篝火的焦香——是缇娅最爱吃的蜂蜜口味,此刻却在他掌心碎成渣。
“公主殿下......” 艾朵莉突然抓住哈罗德的手腕,绷带下的指甲几乎掐进他的脉搏,“缇娅公主从空艇上掉下去了,还有克里克和露比——他们现在在哪?情况如何?”
哈罗德的镜片泛起雾气,他低头避开艾朵莉灼人的视线。
“我不知道。”他摇了摇头,说。
艾朵莉的呼吸骤然停滞,指尖在床单上无意识地绞出褶皱。阁楼的木窗正对着港口,咸涩的海风卷着碎雨扑在玻璃上,像极了空艇坠落时砸在甲板的浪花。她忽然想起缇娅坠河前的瞬间——裙摆被气浪掀起,露出沾着泥点的鞋尖,发间的木簪在火光中划出最后一道银弧。
“不可能。”
艾朵莉突然掀开毛毯,绷带在肩头扯开一道血缝,“殿下她......她肯定和克里克和露比在一起。他们在河里漂了那么久,说不定顺着水流......”
“斯威奈尔的渔民在下游发现了空艇残骸。” 哈罗德的声音像浸了水的麻绳,“但没有尸体,也没有孩子的踪迹。”
艾朵莉猛地抬头,看见哈罗德从袖中掏出片褪色的蓝丝绸——是缇娅裙摆的碎片,边缘焦黑,却在破口处绣着半朵未完成的雏菊。那是上周艾朵莉亲眼看着缇娅缝上去的,说 “想要练习刺绣”。
“袭击者用的是帝国短弩。” 哈罗德指尖划过丝绸焦痕,“但铠甲上缝着半兽人图腾——这是最蹊跷的地方。半兽人从不用金属武器,他们相信铁器会触怒狼神。”
艾朵莉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想起托勒教会中的那些半兽人孩子,想起克里克手中的粘土小狼,此刻却有人用狼神图腾掩盖血腥。港口传来水手的咒骂,混着木板碰撞的巨响,像空艇龙骨断裂的声音。
“简报已经用信鸽送往王都,” 哈罗德的声音突然低下来,“但陛下收到至少需要三天。现在整个西境都一团糟,王女失踪的消息倒暂且还没传出去,但是......”
哈罗德的话像块冰碴子卡在艾朵莉喉间。她盯着那片焦蓝丝绸,雏菊的针脚歪斜却固执,就像缇娅一般。
“我要去下游。”
半响后,艾朵莉说,她将焦蓝丝绸塞进胸衣,“渔民说没发现尸体,意味着他们可能活着——克里克和露比都是非常坚强的孩子,缇娅公主——”
她想了想,继续说道:“——公主殿下虽然从前爱发脾气,可现在连托勒的泥地都跪得,河水也能劈开条路来。”
“您连站都站不稳。” 哈罗德按住她发抖的手,“斯威奈尔的治安官已经派出搜救队,我们需要等——”
“等?” 艾朵莉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哽咽,“等什么?等到一切都来不及吗?您和我都清楚——殿下她......从来不是等待奇迹自己发生的人。”
她的声音陡然低沉,绷带下的肩膀剧烈起伏:“我见过她在图书馆熬到眼底发青,见过她偷偷把王室珠宝塞进装草药的布袋,见过她被卫兵拦住时红着眼喊‘让开,我要去给贫民窟的孩子送药’。而现在,现在她生死未卜,您告诉我要等?”
听到女仆的话,哈罗德沉默了。
他的镜片彻底模糊,他摘下眼镜擦拭,露出眼角的细纹——那是熬夜整理商路卷宗时留下的。艾朵莉看见哈罗德指尖捏着的镜片在发抖,突然意识到这个总在账册上算尽每枚铜币的文官,此刻和她一样害怕失去。
“......我陪你去。”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金丝眼镜滑到鼻尖, “但得先处理伤口——至少到能活动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