缇娅将心中的不安一股脑说出来后,缇娅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
她和夏尔就这样坐在树下的山坡边,静静远眺远处。月光给森林镀了层银边,虫鸣在草叶间织成细网。
两人就这样坐了许久,无言的沉默着。
——好,好尴尬......
缇娅在脑海中拼命寻找着话题,但刚开口,话便堵在喉咙中。
——不,不知道该说什么......
就在缇娅满心纠结的时候,夏尔突然打破了沉默。她微微侧头,月光轻轻洒在她的侧脸。
“其实,你们压根不是商队的孩子吧。”
夏尔的声音很轻,却如同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缇娅心中激起层层涟漪。她身子一僵,眼神不自觉地闪躲起来,心脏也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
缇娅张了张嘴,想要辩解,可话到嘴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嗫嚅着开口:“你......你为什么会这么说?”
夏尔轻轻哼了一声,“商队的小子们可不会舍得穿这么高档的靴子满山跑。”
缇娅的脚尖不自在地蜷缩,银线封边的皮靴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夏尔指尖划过自己鹿皮靴上随意打着的草绳结,粗粝的指腹擦过皮革上经年累月的补丁,每道痕迹都像在诉说与山石草木的交锋。
“这双靴子......”
缇娅喉间发紧,突然想起在王宫里,鞋匠曾跪在地上为她量脚,金丝软尺擦过脚踝时的痒意。她猛地咬住嘴唇,余光瞥向夏尔。正欲开口,却被夏尔打断。
“——还有她。”夏尔抬起下巴指向帐篷,兽皮帘子的缝隙里隐约能看到半只兽耳,“我可从没见过商队会带着半兽人崽子赶路。”
“......所以,你......早就知道了?”
缇娅的声音发颤,却在夏尔耸肩时突然平静下来。猎户的银饰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匹早已看透猎物伪装的老狼。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小鸽子。我没兴趣把你卖给奴隶贩子——”
她扯下斗篷扔在缇娅膝头,鹿皮摩擦声惊起草叶上的螽斯,“但你最好说实话——那俩孩子跟着你,是为了躲债,还是被人追杀?”
听到夏尔的追问,缇娅咬了咬嘴唇。她和猎户四目相视,但她很快便偏开头,盯着夏尔的银饰。
“我——”
纠结片刻后,缇娅决定向夏尔坦白实情。
倒不是因为想要炫耀,让对方刮目相看那种类似扮猪吃老虎式的原因(可能确实有那么一点点这种想法?)。而是因为缇娅判断,既然谎话已经被戳穿,那撒更多的谎来圆谎,万一谎言破灭,只会更令人厌恶。
更何况对方还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如果可以,缇娅并不想欺骗对方。
——不过,光是靠嘴说,很难令人信服吧......
她突然想起裙摆里藏着的王室徽记——那是块嵌在腰带内侧的浮雕,即使被河水浸透,边缘的鎏金仍未褪尽。她颤抖着解开腰带,皮革摩擦声在静谧的夜里格外清晰。
“——我是埃尔芬王国的第一王女。”
这句话像块烧红的炭,落在两人之间的草地上。缇娅不敢看夏尔的表情,只是将腰带翻过来,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光。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却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晰:“王室的空艇在西境遇袭,克里克和露比是为了保护我,才跟着跳进河里。”
“......”
“......”
——咦?怎,怎么突然沉默了?
就在缇娅开始胡思乱想时,夏尔的笑声突然炸开,惊得树上的夜枭发出一声怪叫。她拍着膝盖,银饰撞出凌乱的响,“王女?就你这浑身破烂,连雾心草都认不得,差点烧坏脑袋的小哭包?”
缇娅没想到会迎来这样的反应——听着夏尔的笑声,她有些生气地别过头,内心感到些许委屈。
夏尔笑声像石子投入湖心,她扯过缇娅的腰带,鎏金徽记在月光下刺痛双眼,却被猎户用指腹狠狠抹了两把,仿佛那是块沾了灰的兽骨。
“行啊,小哭包公主。” 夏尔将腰带甩回缇娅膝头,银饰撞在她颤抖的手背上,“早知道该让老巫医收你点东西——王女的命,怎么也得值一整箱盐巴。”
“......现在你信了?”
“还是不信。”
夏尔摇摇头,说:“要你真是第一王女,那救了你命的我,怎么也得算第二王女吧?”
“才不是,第一第二才不是这样算的——”
缇娅正想反驳,却被夏尔手中递来的皮囊打断。
“喝点?”
她本想拒绝,但犹豫片刻,还是伸手接过皮囊。缇娅学着夏尔的样子,仰起头猛灌一口——
“咳...咳咳!”
辛辣的酒液像把小火苗顺着喉咙蹿进胃里,缇娅咳得眼泪都冒出来,慌忙用袖口擦嘴。夏尔的笑声惊飞了枝头的夜雀,鹿皮手套拍在她后背,震得她发间的木簪歪成滑稽的角度。
“没喝过烈酒?” 夏尔捞回皮囊,仰头灌了口,喉咙在月光下滚动,“山里的人都拿这玩意儿暖身子,比那些甜水带劲多了。”
“好......好难喝。”
对于缇娅那十三岁的味蕾来说,这种东西还是过于刺激了——不过,哪怕是前世,她喝过最烈的酒也仅限于葡萄酒。
“哼哼......酒哪有好喝的。知道为什么山里人喝这酒吗?” 她笑着眯起眼,“林子深处的老猎户说,狼受伤时会舔食腐叶下的发酵果实,醉醺醺地熬过寒夜——疼得狠了,就得找些更狠的东西压一压。”
“夏尔小姐也会疼吗?”
缇娅脱口而出,然后才惊觉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会啊。” 她晃了晃护腕,“以前,我追头受伤的公鹿,被它用鹿角挑飞。等醒来时天都黑了,血流了一地,只能撕衣服裹伤口,咬着牙,听着狼群在山头嚎叫,数着星星等天亮。”
“疼是骗不了人的。” 她重新系紧护腕,银饰在月光下闪了闪,“但疼过之后呢?公鹿被我烤了吃,皮做成了护腕和斗篷,伤口嘛——” 她忽然咧嘴笑,露出尖尖的犬齿,“现在摸上去像块老树皮,挠痒都没感觉。”
“啊......那真是,很厉害呢。”
缇娅由衷地发出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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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匣子打开后,缇娅和夏尔聊了许多的事——从斯威柰尔到露露村,从商队到河流。
“呶,你看那边。”
夏尔指向远处泛着微光的河流,鹿皮手套在月光下划出银弧。
“看见那些漂在水上的黑影没?不是浮木,是樵夫砍的松木。” 她指尖摩挲着护腕上的鹿皮,“露露村的路难走,人也少,于是砍了树就推下河,顺流漂到斯威奈尔的木材商手里——下游的人拉起渔网似的拦截网,把木头全兜住,再按标记分哪家的货。”
缇娅凑近细看,河面上浮动的黑影果然带着规律的间隔,像一串被水冲走的灯笼。她想起王宫仓库里堆成山的雪松木,每根都烙着王室徽记,却从未想过它们是这样从深山里 “游” 到王都的。
“没有人在旁边看守吗?” 她忍不住问,“万一树被偷走怎么办?”
“偷?” 夏尔突然嗤笑,“小鸽子,你当树里藏了金条呢?何况,林子里有林子里的规矩,每根松木都刻着主人家的标记,斧头砍的三角疤,十字印——要是下游的木材商收错了别家的货,比偷金子还丢人。”
缇娅抱着膝盖,想象着木材在河中漂流的场景。
“所以......” 她望着遥远的河面,“露露村和斯威奈尔的人,其实靠这条河在说话?”
“说话?” 夏尔灌了口烈酒,喉咙滚动时银饰叮当,“他们靠河分钱。上游的樵夫伐木,下游的拦截网一收。等大雪封山了,樵夫便扛着斧头去讨账。”
夏尔的指尖突然顿在半空,鹿皮手套顺着山脉轮廓划出一道生硬的折线。远处的群峰在月光下泛着青灰色,像头俯卧的巨狼,脊背处的褶皱里嵌着片墨色阴影。
“看见那座山头没?” 夏尔的声音突然低下来,“再过去,那边就是半兽人的地盘。”
远处那片墨色阴影在月光下浮动,缇娅这才注意到山坳间零星的火光——不是野兽的眼睛,而是半兽人村落的炊烟,在夜风里飘成断断续续的细线。
“他们住在山褶里,” 夏尔的声音像被揉皱的鹿皮,“用兽皮搭帐篷,泥巴和石头筑墙。喝融化的雪水,吃风干的肉,开春时会赶着羊来河边换盐巴。”
夏尔的手指在鹿皮手套下蜷曲,仿佛在触碰记忆里的旧伤。她盯着山坳里的火光,说:“大概三年前,有个半兽人老妪带着孙女来换盐。那丫头用木簪系着头发——跟你头上的差不多,在冷风里冻得直打哆嗦,却把最厚的羊皮袄塞给我当交换——就为了半皮囊的粗盐。
“那你......” 缇娅喉咙发紧,“你给了她们盐吗?”
夏尔突然转头,露出笑容。“给了。还多塞了小半袋麦子——反正我不缺吃食,留着也是压箱底。” 她扯了扯护腕,“老妇临走时,往我手里塞了把狼牙——她们的规矩,受人恩惠要回赠猎物的尖牙,说是能挡住灾祸。”
缇娅盯着夏尔护腕上晃动的银饰,突然发现其中一枚狼牙的尖端缺了口,像是被利器砍断的。猎户顺着她的视线摸了摸,忽然笑出声。
“别这么看我,小鸽子。半兽人不是传说里的魔狼,他们只是一群在石头缝里讨生活的可怜人。他们会用毛皮换盐巴,用狼牙换铁刃,去年还来这边,拿蜂蜜跟老巫医换过草药。”
“夏尔小姐不怕他们吗?”
缇娅问道。王宫里的典籍总说半兽人是“未开化的林居者”,可夏尔故事中的半兽人却似乎和人也没什么不同——那些被贵族称为“蛮族”的生灵,原来也会用羊皮袄换盐,用狼牙记恩情。
夏尔扬起眉毛,“你会害怕露比吗?”
“……不会。”
缇娅摇摇头,回答道。
“露比的耳朵总爱耷拉着蹭我手心……”她回忆着,唇角扬起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弧度,“她被烟呛到打喷嚏时,尾巴会像松鼠似的炸开毛呢。”
“那不就结了?”
夏尔用鹿皮手套敲了敲缇娅的额头,指腹还带着烈酒的辛辣味,“露比会用尾巴扫你膝盖讨肉干,半兽人的崽子也会蹲在河边用石子打水漂——只不过他们的石子是磨尖的兽骨,水漂能打出去二十米远罢了。”
她忽然望向山坳里的火光,声音轻下来,“前年,我在林子里撞见只受伤的半兽人母亲。她护着幼崽,被熊瞎子拍断了肋骨,见我举着弓箭,硬是用最后点力气把孩子往石头缝里推。”
缇娅屏住呼吸,看着夏尔护腕上的狼牙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你猜我怎么做的?”夏尔突然咧嘴一笑,犬齿在暗处闪了闪,“我把随身带的干粮扔给她,转身就走。第二天再去,石头缝里多了串甜莓干——用兽筋穿成的,歪歪扭扭像串小灯笼。”她用指尖戳了戳缇娅发间的木簪,“后来老巫医说,半兽人把甜莓干叫‘月光的眼泪’,只有招待最敬重的客人时才拿出来。”
河风裹着草木气息掠过山坡,夏尔忽然站起身,斗篷带起的风惊飞了脚边的螽斯,银饰在月光下划出细碎的光弧。
“说到底,他们和咱们也没什么两样——无非就是毛多了点,长了兽的尾巴和耳朵。就和那些河里的松木似的,虽然有的刻了十字有的刻了三角,但不都还是松木。”
夏尔的这番话透露出和提里亚差不多的想法。
“确实是这样呢……”
缇娅不禁想起魔女曾向她展示过的未来。
那是因为她选择对问题视而不见后导致的未来——和上条时间线差不多。
画面中,被火烧毁的村落,哭喊的声音,以及最后,双眼燃烧着复仇烈焰的面孔,一一浮现在缇娅眼前。
——这样的未来……绝对不想让它发生!
缇娅如此想道。
在篝火边,得意忘形地说出“王女与狼神使者共舞”时的缇娅,老实说,其实心里盘算的也只是如何利用它们,为自己日后在叛乱的西境谋取利益。
但是,看到那种未来,听到夏尔口中的半兽人,缇娅内心却发生了动摇。
一旦意识到那些人其实就和托勒教会的莉娅,身边的露比差不多时,缇娅就无论如何也难以将他们当做棋子来对待。
望着远处的山脉,缇娅感到一丝焦虑,脑袋乱糟糟的。
——可恶……好,好想吃甜食。
挠着头发,有些烦躁的缇娅,心里冒出颇为奢侈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