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打翻的葡萄酒般在河面流淌,缇娅一行被人流裹挟着涌进斯威奈尔的市集。
潮湿的咸腥味混着烤坚果的焦香扑面而来,露比的尾巴尖在麻布下蠢蠢欲动,冬帽早已滑到一侧,露出半只随着叫卖声抖动的狼耳。
“等等,露比!当心你的尾巴!”
克里克眼疾手快地按住露比乱甩的尾巴。
而此时的缇娅......正对着烤蜜薯摊咽口水。
——好香......好像很好吃的样子。
一路上,缇娅只吃了些夏尔给的肉干。自从进入集市后,她的视线就一直在小吃摊上游走。
她的目光死死黏在烤蜜薯摊主翻动的铁架上,深褐色的薯皮裂开焦香的缝,琥珀色的糖浆顺着纹路缓缓流淌,在夕阳下凝成剔透的糖晶。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小钱袋——里面装着守卫施舍的铜币,此刻正随着心跳轻轻撞击着掌心。
“克里克,”她咽了口唾沫,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可怜兮兮,“你说......用一枚铜币能买几个蜜薯?”
少年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摊主正用粗麻布擦着油乎乎的手,铁架下的炭火将他的脸映得通红。露比的鼻尖早已凑近摊位,冬帽下的眼睛亮晶晶的,尾巴在麻布下扫出急促的弧线。
“一枚的话......”克里克摸出那枚被攥得温热的铜币,“大概能买一个吧?不过——”
克里克的话还未说完,露比已踮起脚尖,鼻尖几乎要碰到蜜薯的焦皮。摊主突然抬头,饱经风霜的脸上绽开皱纹:“小丫头,要尝个热乎的不?刚出炉的蜜薯,甜得能粘牙。”
缇娅慌忙按住露比蠢蠢欲动的手,却在摊主递来时,鬼使神差地接过一块。糖浆在暮色中泛着琥珀光,烫得她指尖发颤,却舍不得松开。克里克欲言又止,目光却落在她袖口露出的旧伤——那是今早过河时被芦苇划破的,此刻正渗着淡淡的血痕。
“给您钱。”他将铜币放在摊主粗糙的掌心,却被对方推回来。
“算了,看你们不像本地人。”摊主用围裙擦着手,铁炉中的蜜薯又发出 “滋滋” 的响,“出门在外不容易,这玩意儿顶饱,拿着吧。”
缇娅咬下第一口时,烫得直吸气,却又舍不得吐掉。蜜薯的甜混着炭烤的香在舌尖炸开,比王宫里精致的糖霜蛋糕更滚烫、更实在。露比的尾巴终于从麻布下挣出,像面小旗子晃个不停,冬帽彻底滑落在地,露出毛茸茸的狼耳。
摊主的目光顿在露比的耳朵上。注意到这点的缇娅浑身肌肉瞬间绷紧。但老人只是哼了声,用铁夹翻动着新烤的蜜薯:“这年头,连兽耳丫头都能大大方方逛市集了—— 挺好。”
暮色渐浓,市集的灯笼次第亮起。缇娅攥着半块蜜薯,看着摊主给露比又塞了块,上面还多浇了勺糖浆。克里克低声道谢,露比则用尾巴卷着木签,吃得鼻尖沾着糖晶。
缇娅咬着蜜薯,糖浆在指尖黏成透明的丝,她盯着摊主沟壑纵横的脸,忽然开口:“你难道不害怕吗?”
老人浑浊的眼睛转向她,铁夹夹着蜜薯在炭火上晃出橘色的光:“怕啥?”
“她是半兽人。” 缇娅指指露比,狼崽正用尾巴尖卷着木签,糖浆顺着下巴往下淌,“最近不是传来很多传闻吗?半兽人袭击商队什么的。”
正是考虑到这层因素,所以缇娅和克里克才决定将露比好好伪装起来。但摊主听到后突然大笑,震得铁架上的蜜薯直颤。露比受惊地缩起耳朵,尾巴却仍卷着木签不肯松口。老人用袖口擦去眼角笑出的泪,炭火映得他皱纹里的灰都发着暖光。
“我婆娘就是半兽人。”笑过后,摊主如此说道。
缇娅指尖的蜜薯差点掉在地上。克里克猛地抬头,木签在齿间发出 “咔嗒” 的响。
“二十年前呐,” 摊主往炭炉里添了块木柴,火星子溅起来,“她尾随商队来换盐,头上插着朵野花,耳朵尖上还沾着草屑。我瞅着她蹲在河边洗羊皮,尾巴甩得水花四溅——哪像什么吃人的怪物?”
他用铁夹敲了敲空木盘,蜜薯的甜香混着烟味扑来:“后来她教我认山里的药草,我教她用炭火烧红薯和土豆,用锅炖肉。我们在山脚搭了间木屋,生了三个娃,老大的耳朵像她,软趴趴的,老二......”
老人的声音忽然低下去,铁夹在炭灰里划出蜿蜒的痕。缇娅这才注意到他左手少了两根手指,指根处结着暗红色的疤。
“前年冬天,” 他盯着露比的狼耳,“有个贵族老爷路过,说我家老二是‘魔物’,要带去献给教会。我婆娘护着孩子,被打断了尾巴,而我——” 他敲了敲自己的膝盖,“现在还瘸着。”
露比突然放下木签,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老人的手背。老人粗糙的掌心抚过她的耳朵,喉咙里发出含糊的笑声:“可我家老二啊,现在能帮我烤蜜薯了。你闻闻,这糖浆熬得比谁都甜。”
缇娅喉咙发紧,低头盯着手中的蜜薯。糖晶在暮色里微微发颤,像她此刻动摇的心。她想起夏尔说的 “半兽人用毛皮换盐巴”,想起魔女展示的未来里,露比举着染血的王杖。
“那你......” 她声音轻得像飘落的蒲公英,“恨贵族吗?”
摊主又往炉里添了块柴,火光把露比的狼耳照成半透明的粉:“恨啥?贵族有好有坏,就像这蜜薯——有的烤焦了,有的甜得粘牙。”
他忽然转头,盯着缇娅发间的木簪,“你这丫头,说话像读过书的,咋连这道理都不懂?”
克里克猛地咳嗽起来,木签差点戳到喉咙。缇娅的耳尖烧得通红,想起王宫书房里积灰的《贵族礼仪大全》,想起自己曾把平民的 “请愿书” 当废纸揉成团。她把头扭向一边,尽力不让自己回想起那些往事。
露比突然用尾巴卷住她的手腕,将她注意力拉回现实:“姐姐的蜜薯要掉啦!”
缇娅慌忙捏住险些滑落的蜜薯,糖浆蹭在裙摆上,晕开块深褐色的斑。摊主又往她手里塞了块,这次多裹了些糖浆。
“吃吧,小丫头。管他什么贵族不贵族,填饱肚子最重要。”
暮色完全浸透了市集,灯笼在河面上投下碎金般的倒影。缇娅咬了口裹着核桃的蜜薯。
——好甜。
甜与涩的味道在缇娅的舌尖纠缠。
露比的尾巴扫过她小腿,绒毛在灯笼下泛着柔光。摊主往铁架上添了最后一块木柴,火星子溅上缇娅的鞋面,让她不禁想起前世牢门外偶尔“啪嚓”作响的火堆。
“您的孩子们......” 克里克终于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了半度,“现在在哪儿?”
摊主用铁夹拨弄着炭灰,暗红的火星映出他眼角的皱纹:“老大在山里采草药,老二在家帮忙务农——” 他忽然笑了,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牙床,“老三最出息,在教会打杂,说要读遍圣经,让神赦免他娘的‘兽血’。”
缇娅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想起托勒教会里那些被称作 “异类” 的孩子,想起莉娅画在墙上的歪扭太阳。远处传来巡夜士兵的甲胄声,她下意识将露比往阴影里拉了拉。
“您不怕我们是探子?” 她忽然问,“毕竟现在满城都在传半兽人要反攻。”
摊主的铁夹顿在半空,炭灰簌簌落在他破旧的围裙上。露比的尾巴卷住缇娅的手腕,狼瞳在暗处映着灯笼的光,像两颗晃动的琥珀。老人忽然伸手,指尖掠过露比的耳朵尖,动作轻得像触碰初生的鹿崽。
“当年我婆娘被打断尾巴时,” 他的声音混着蜜薯的甜香,“第一个冲上去挡刀的,是个卖鱼的小贩——他总笑我婆娘是‘毛尾巴’。” 铁夹重重敲在木盘边缘,“人呐,比兽狠,也比兽善。”
市集尽头突然传来骚动。三四个卫兵推搡着一个戴兜帽的人走过,铁链拖地的声响惊飞了檐角的夜雀。露比的尾巴瞬间绷直,缇娅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兜帽滑落处露出半截灰蓝色的兽耳——那颜色与露比的银灰不同,更接近暮色中的远山。
“又抓了个‘魔物探子’。” 摊主往地上啐了口唾沫,铁夹翻动蜜薯的节奏突然加快,“上个月抓了七个,全说是半兽人派来的——可老子瞅着,他们连兽语都不会说。”
“那些人......”缇娅咽下一口混着炭灰的甜腻,“会被处死吗?”
摊主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刺人的苦:“贵族老爷们说,要把他们的耳朵割下来,挂在城墙上‘以儆效尤’。” 他猛地转身,铁架上的蜜薯发出 “滋啦” 的惨叫,“可我瞅着,更像是拿他们的血,喂饱某些人的胃口。”
露比的耳朵突然贴紧头皮,尾巴卷住缇娅的手指骤然收紧。少女这才惊觉,小狼崽的体温比人类低些,此刻却烫得惊人。她想起魔女展示的未来里,露比的狼耳上烙着剑痕,颈间挂着人类的头骨项链——那画面突然与眼前的摊主重叠,让她胃里的蜜薯翻涌起来。
“我们该走了。” 克里克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不属于十三岁的沙哑,“天太黑,不安全。”
摊主往他们怀里又塞了块蜜薯:“沿着河岸走,别靠近钟楼。今晚有‘夜巡队’,专抓形迹可疑的人。”
他的指尖掠过露比的冬帽,忽然压低声音,“丫头,你这耳朵......找机会去城西的‘老狼客栈’,找个戴三枚狼齿耳坠的老板娘,就说是‘蜜薯老乔’让来的。”
缇娅的指尖攥紧麻布包,糖浆透过布料渗出来,在掌心烫出小块红印。她想开口问更多,却被克里克轻轻拽住袖口——少年的眼神飘向街角,那里有卫兵的甲胄在灯笼下反光,腰间挂着的不是寻常佩刀,而是刻着狼首徽记的短弩。
“谢...... 谢谢您。”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像极了前世第一次见伯雷时的怯懦。摊主只是挥挥手,铁夹又开始翻动蜜薯,火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头蹲坐的老狼。
三人沿着河岸走时,露比突然停下脚步,尾巴指向河面。暮色中的松木仍在顺流而下,每根都刻着不同的标记——十字、三角、圆圈。她想起夏尔说的“规矩”,想起摊主掌心的老茧,突然转身跑回市集。
“露比!”
克里克惊呼着去追,却见小狼崽停在蜜薯摊位前,将藏在裙兜里的半块肉干塞进老人掌心。那是她偷偷留下的,上面还留着整齐的齿印。
“给、给您的孩子们。”露比的耳朵耷拉着,尾巴却摇得欢快,“很香的。”
老人愣住了,炭灰落在肉干上,却被他小心翼翼地用围裙擦干净。他抬头望向露比,突然咧开嘴笑了,缺牙的缝隙漏出风声:“这可是贵重的礼物,小丫头——我婆娘说,半兽人喜欢咸的东西,尤其是肉干。”
他又望向缇娅,缇娅则无言地点点头,喉咙像塞了团浸水的麻布。
露比蹦跳着回来,尾巴在灯笼下像串小灯。克里克掏出几块铜币放在摊主掌心,却被推回来:“说了请你们吃,再给钱,老子可要拿铁夹敲你脑袋了。”
三人重新踏上河岸时,身后的市集已沉浸在热闹中。露比的耳朵从帽侧伸出,随着步伐轻轻晃动。缇娅咬了口冷掉的蜜薯,糖浆在舌尖凝成硬块,却比任何时候都更甜。
“克里克,” 她忽然开口,声音比河水更轻,“等解决了西境的事,我们带莉娅来吃蜜薯吧。”
少年转头看她,暮色中,他的眼睛亮得像星子:“还要带提里亚爷爷和艾缇菈妈妈——正好他俩一直叨叨着想去哪儿走走,对吧?”
露比用力点头,尾巴卷起缇娅的手腕,绒毛扫过她手背。远处的钟楼传来沉闷的钟声,惊起一群夜鸟。缇娅望着河面上浮动的松木,突然想起夏尔说的 “林子里的规矩”——每根木头都刻着主人的标记,就像每个人都带着独一无二的故事,在命运的河流里漂向未知的彼端。
她摸向胸口的香囊,克里克的幸运硬币还在,边缘的齿纹硌着掌心。露比的尾巴突然绷紧,指向河对岸的阴影——那里有群人正无声地移动,兜帽下露出的不是兽耳,而是闪闪的银饰。
“那是......?”
克里克的手握紧缇娅,将其拉到身后。
缇娅眯起眼,借街灯的光看清为首之人的胸口——靛青色的布料上,别着半朵银色的花——缇娅当然熟悉这个样子的徽章。这是在前世曾见过数次,就算是以“昏庸无能”著称的她也能好好记住的徽章。
“是金花部。” 她低声说。
“咦?”
克里克发出疑惑的声音。
“可是为什么——他们会在这里鬼鬼祟祟?”
“我不知道。”
缇娅如此直率地说。
——不过,既然是金花部,那么应该没问题。
缇娅在内心做出如此判断。
作为王国六大部之一,金花部的地位可不是一般部门能比拟的。能在这种地方遇到,说不定哈罗德卿也在这里?
缇娅内心有些雀跃的想到。
光靠她一个人,根本想不出什么。但身边有可靠的人就不一样了——缇娅可以完全放心地放空头脑,悠闲地听着对方叙述,最后拍板做决定就好了。
但是......
“——果然很奇怪。”
她嘀咕道。
地位高贵的金花部,其成员也没必要这么偷偷摸摸的吧。
缇娅的指尖攥紧香囊,硬币边缘的齿纹几乎嵌入掌心。河对岸的人影忽而散开,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唯有那靛青色徽章在夜色中明明灭灭。克里克的手臂横在她胸前,露比的尾巴卷住她脚踝,狼耳竖直如警觉的风向标。
“在这儿等着。” 她将半块蜜薯塞进克里克掌心,“如果我没回来——”
“我和露比会跟着您。” 克里克的声音坚定,“您忘记了吗?我们是‘一起犯蠢的笨蛋’。”
露比的尾巴扫出 “噗噗” 的声响,冬帽下的眼睛亮晶晶的,仿佛把缇娅的话当成了某种冒险邀约。少女突然想起夏尔说的 “狼群不会丢下同伴”,喉咙一热,伸手揉乱两人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