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艇港口的晨雾还未散尽，缇娅的裙摆已沾满码头的木屑——她此刻正以不符合王室礼仪的姿势扒着栏杆，盯着停靠在泊位的银翼鸢尾号残骸。破损的尾翼像只折翅的蝴蝶，在晨光中泛着凄凉的美。
“殿下，您的裙摆……”
侍卫长的提醒被海风卷走。缇娅正盯着甲板上修补帆布的工匠，突然眼睛一亮——对方腰间挂着的牛皮袋里，露出半截烤面包。
“克里克，”她猛地转身，吓得少年一个趔趄。“你说斯威奈尔的面包房，会卖草莓挞吗？”
少年眨了眨眼，还没从昨夜靠内裤追踪的震撼中回过神：“殿、殿下？现在不是讨论点心的时候吧？”
“不不不，这你就不懂了。”
缇娅突然揪住克里克的麻布衫，眼睛仍盯着工匠腰间的面包。
“吃饱了才有力气嘛！你看那些修空艇的师傅，吃着硬面包都能敲敲打打一整天——要是给他们草莓挞，说不定能把银翼鸢尾号修成豪华的飞行宫殿！”
克里克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看着缇娅闪闪发光的眼睛。露比的狼耳突然竖立，尾巴像风向标般转向港口西侧——那里飘来烤坚果与黄油的香气，正是斯威奈尔最有名的「金穗面包房」方向。
“露比闻到味道啦！”
小狼崽突然蹦起来，冬帽被海风掀飞，银灰色狼耳在晨雾中抖动，“在那边！在那边！露比带路！”
“呜哇，慢...慢点跑......！”
她拉起缇娅的手，正准备向面包房跑去，但侍卫长却突然跨前一步，拦在她的面前。铠甲在晨雾中泛起冷光。
“殿下，采购事宜交由属下即可。您身负重任，又刚被绑架，此刻不应到处走动，以防意外。”
缇娅的手指还被露比拽着。闻言猛地回头，鼻尖几乎撞上克里克的胸口：“可、可是......”
“公主殿下，”侍卫长单膝跪地，视线与她平齐，“哈罗德大人和艾朵莉小姐非常担忧您的安全。-”他眼角余光扫过她蠢蠢欲动的指尖，“请您安心休息吧，属下保证草莓挞会准时摆上餐桌。”
克里克悄悄松了口气，趁机扯开缇娅的手。露比却突然咬住侍卫长的靴带，狼瞳亮晶晶的：“露比也要去！露比能帮殿下挑最香的挞！”
“不行。” 侍卫长板着脸，却在小狼崽耷拉下耳朵时，声音软了三分，“你得留在这里保护殿下——这是皇家侍从的使命。”
缇娅望着侍卫长远去的背影，晨雾中，他的披风在码头人群里格外显眼，活像只笨拙的银甲企鹅。
“属下以皇家侍卫长之名起誓，必定带回热乎的！”
侍卫长的声音从百米外飘来，惊飞了栈桥上的海鸥。
“咳，” 她清了清嗓子，“那、那就先走吧。”
缇娅转身时故意撞了撞还在发呆的克里克的肩膀，他这才从愣神中恢复。
“...公主殿下，您说......”克里克追上缇娅的脚步，“侍卫长大人说的皇家侍从，包不包括我......？”
缇娅歪着头，上下打量了克里克一番，嘴角勾起一抹坏笑。
“怎么？你想当皇家侍从呀？那可得好好锻炼，皇家侍从可不能连剑都拿不稳哦？”
克里克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他挺了挺胸膛，眼神中闪过一丝坚定。
“我可以的，公主殿下！我一定会努力锻炼，成为一名合格的皇家侍从，保护您的安全！”
“哼哼......我很期待哦。”
缇娅别过脸，尽力隐藏忍不住上扬的嘴角。她轻轻咳嗽两声，又转向一路跟随身旁，沉默不语的玲娜：“玲娜？”
“咦...？我在。”
“那么，我可以将您当作同伴吗？”
缇娅看向玲娜。玲娜以慎重的态度点头。
“......我会尽全力协助殿下您，还请放心。”
得到肯定答复后，缇娅安心地点了点头，继续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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缇娅·伊塔拉·埃尔芬是一位任性至极的公主。
但即便是她，也知道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
“你们这些王公贵族，将人民弃之不顾，放任手下的恶犬滥杀无辜。”
“帕尔男爵是与民同苦，与民同乐的好人，为了赈灾甚至不惜倾尽家产，将粮食分给饥饿的民众，即便是半兽人他也愿意庇护。杀掉这样的人，你们这些家伙难道就没想过会发生什么吗？”
因此，当席德·托尔马特隔着铁栏杆，有些傻眼地说出这番话时，缇娅的内心其实非常想要反驳。
“将西境尽数交给饲养的恶犬，放任人民流离失所，肆意增加赋税，连口粮都抢走，却又放任萨拉斯的铁骑蹂躏王国的土地——这就是你们的治国之道吗？”
但是话到了嘴边，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你们在做这样的事之前，就没想过会有今天吗？就连这样简单的东西也不愿思考吗？”
缇娅对此无力反驳。
因为他说的这些，都在事实上发生了。
帕尔男爵被以谋反罪名抓了起来，遭遇处刑，对此感到愤怒的民众遭到镇压。
然后，刚刚加冕的缇娅，便遇上萨拉斯帝国入侵，于是开始大征赋税，结果又和百年难见的灾害撞个满怀。
但是。
但是哟......
缇娅其实很想反问。
——那请你告诉我解决问题的方法。
想要向面前得意洋洋，用高高在上的语气，嚣张地叱责自己的席德询问。
当萨拉斯的铁骑在一点一点蚕食埃尔芬的土地，而国内的贵族却像嗅到血腥味的秃鹫，忙着在废墟上争抢最后一块腐肉时——
当她带着王室徽记去求见边疆总督时，对方却指着她的鼻子笑：“公主殿下不如把皇冠熔了换军费？反正戴在您头上也只是摆设。”时——
当粮仓空得能听见回声，当士兵的铠甲下只剩皮包骨，当平民用草根熬汤时，又该拿什么去喂饱埃尔芬的战马？
席德的目光突然冷下来，铁栏杆的阴影在他脸上划过，像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眼中只剩冰冷的审视：“您本可以成为桥梁，却选择当视而不见的看客。玛格丽特圣女能为灾民跪遍七座教堂，您却连账本都不愿翻开——”
——才不是。
缇娅很想这样说，但只有铁链在脚踝发出脆响。
她盯着地牢墙壁上的霉斑，想起曾在市集看见的场景：玛格丽特跪在泥地里，将最后一袋粮食分给灾民，裙摆沾满尘土却笑得温柔。而自己当时躲在马车里，隔着天鹅绒窗帘看这出 “圣女行善” 的戏码。
过了会，她才缓缓开口——
“当我跪在圣教堂祈求奇迹时，”缇娅跪坐在潮湿的石地上，仰头望着席德，“大主教却在忏悔室里数着金币。你告诉我，该用哪句祷文让枯萎的麦田重新抽穗？用哪道圣谕让锈蚀的长剑变回锋利？”
“您以为我不想吗？” 她声音沙哑，“当我下令开仓放粮，贵族们就联名逼宫；当我下令组织军队反击，前线却因物资匮乏而节节败退——”
她目光一转，盯着面前的男人。
“你说我该成为桥梁，” 缇娅忽然笑了，笑声混着咳嗽，“可当桥梁的基石都被蛀空，拿什么支撑？父亲临终前抓着我的手说‘要像雄鹰般俯瞰众生’，可他没告诉我，当雄鹰的翅膀被贵族们拔光羽毛，该怎么在暴风中展翅？”
“所以你就选择放任？”
席德的声音像潮湿的抹布，“放任西境大公为非作歹，放任贵族把灾民当蝼蚁踩，放任萨拉斯帝国的贪婪，直到王都的钟声为您送行？”
缇娅脸上露出一丝讽刺的笑容，她轻轻摇头，仿佛叹息一般：
“玛格丽特能跪下祈祷，因为她身后有教会的钱粮；你能振臂高呼，因为你手里握着军队的刀剑。而我呢？哪怕我不想，也做不到。”
王国的危机并非一蹴而就——这是缇娅在三年执政生涯中所深刻领悟到的事实。
“你变了。”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
“人总是会变的。” 缇娅忽然垂下眼睑，指尖划过铁栏杆上的锈迹，“尤其是在大起大落后，或者......快死的时候。”
假如，假如给现在的自己再来一次机会，会怎么样？
粮仓依然会空，贵族依然会在灾民的哭声中数金币，萨拉斯的铁骑依然会碾碎麦田。她可以蹲下来替老妇人捡回烂苹果，却捡不回被蛀空的王权；可以握住士兵们磨出血的手掌，却握不住分崩离析的王国。那些不断寄往各个贵族的信件，在圣教堂中跪出的血泡，视察前线时沾上的泥点——不过是命运齿轮里的几粒细沙。
假如再来一次——她忽然笑了，笑声惊飞墙缝里的老鼠。
没用的，重来多少次都没用。萨拉斯的刀剑不会因为她磨破手掌而变钝，教会的金币不会因为她跪碎膝盖而减少，席德眼中的冰冷也不会因为她知书达理而融化。她终究是那个在命运洪流里挣扎的蝼蚁，王冠是金铸的枷锁。
——重来一次不过是把同样的路再走一遍。
远处传来狱卒拖拽锁链的声响。席德的手按上剑柄，徽章在阴影里泛着冷光：“时间到了。我该继续去处理你遗留的烂摊子了，公主殿下。”
他有些戏谑地对缇娅行了行臣子礼。而缇娅望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再也无言。
这便是命运吧——她想。她知道，属于 “无能公主” 的戏码，终于要落幕了。
“真想变成小鸟飞走啊......”
这是缇娅最后一次看向窗外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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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对。
“——才不是这样！”
缇娅猛地睁开眼睛。阳光透过车窗漫进来，沾在她额角的冷汗上。
“殿下？！”
克里克慌忙扶住她摇晃的肩膀，“您做噩梦了吗？”
侍卫长的铠甲在对面座位发出轻响，他正用剑柄敲打车壁，向车夫下令减速：“停车！准备熏衣草香薰——”
“不，不用。”缇娅按住他的手，露出勉强的微笑，“只是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事。”
马车在石板路上颠簸，车轮碾过坑洼时，金属轮毂与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声响。缇娅盯着窗玻璃上自己的倒影，发间的木簪歪得厉害，像极了前世被扯掉王冠时的狼狈。那些苦涩的记忆，此刻却黏着于脑中，挥之不去。
但是。
但是哟......
缇娅却感到安心不已。
“公主殿下，给！”
露比从胸前的抱着的纸袋中，递给缇娅一块热乎的草莓挞，糖霜在阳光里闪闪发亮。
“谢谢......”
她咬下第一口，酸甜的草莓酱在舌尖炸开，挞皮的酥脆混着奶油的绵密，却不知为何，让她想起在托勒教会的时光——那时克里克烤焦的面包硬得硌牙。露比的尾巴在她膝头扫出欢快的弧线，狼耳随着咀嚼的动作轻轻抖动。
——才不会把同样的路再走一遍。
马车在石板路上颠簸前行，车窗外的斯威奈尔渐渐被抛在身后，晨雾散尽，露出西境特有的赭红色山丘。
她就着窗外的景色，将最后一口草莓挞塞进嘴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