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一直跟随在卢卡斯左右,侍奉男爵的仆从,内心焦躁不已。
当他看到毫发无伤的缇娅·伊塔拉·埃尔芬前来拜访时,便感到隐隐不安。
——金花部那群人究竟是干什么吃的!
手中完全没有收到相关的线报,也没有收到传来的联络。
——别开玩笑了!
他知道,破坏王国的计划,已经被推到失败的边缘。
按照他的设想,经过数年的诱导和布局,才达成现在的局面。
让权力在野心中腐烂,让仇恨在裂隙里生根,然后以无辜的鲜血浇灌。待时机成熟,再将这颗毒种埋进王国的根基——本因如此。
可如今,这株精心培育的恶之花却被一双稚嫩的手连根拔起。
自己明明每一步都走对了,但为何——?
无法理解。
完全无法理解究竟是为什么。
这样的想法,让他非常焦虑。
他自认为自己能轻易看透人心,事实上也是如此。但是......
他无法理解,为何一个曾被称为 “无能公主” 的少女,会突然像换了个人。
究竟是什么东西将伟大的自己逼到如此地步......?
“托勒的圣女”吗?不,他绝对不会承认这种无聊的东西。
他曾在线人的报告中,看到过那位公主“大发慈悲”,在贫民窟的活动。但那只不过是贵族高高在上的慈悲发作罢了。线人曾在报告里用 “可笑” 形容公主殿下蹲在泥地里给孤儿编花环的模样,他也跟着笑过——就像用银匙舀起泔水喂野狗,转身便会用熏香洗去手上的臭味。
那么,究竟是哪一步走错了?
情报纰漏?人心误判?命运嘲弄?
不,这些都不对。
洞察人心的自己绝无可能在这样的地方出错。
计划的第一阶段,是打压乃至暗杀民众拥护的对象,为民请愿的人。
对象自然是那位帕尔男爵。虽然坐拥西境近三分之一的土地,但却为人和善,努力经营领地,深得民心。即便是在半兽人蛮族中,也享有口碑。
因此,他也在西境招致不少贵族怨恨......为了达成目标,男人选中了其中最大,身为帕尔亲弟弟的卢卡斯男爵。
当初分封时的领土争端,兄弟之间的明争暗斗......只不过轻轻一推,卢卡斯对于帕尔的憎恶便被激发出来,是个十分好用的对象。
但想要达成目的,卢卡斯男爵的实力也略有不足,因此他便提议,向半兽人的土地拓荒。
只要能兼并黄昏荒原,那卢卡斯便能一跃成为和帕尔男爵旗鼓相当的西境贵族。
在那之后,只需言语上稍稍诱导,卢卡斯自己便会寻找击溃帕尔男爵的方法。
于是便进入计划的第二阶段。
软禁帕尔男爵并处死,同时散播传闻,让事先便准备好的演员们上街煽动本就对王国中央不满的人群。
“国王为了一己私利,将我们交给恶贯满盈的卢卡斯男爵,这种事情我们能答应吗?”
“帕尔男爵才是民心所向,救回我们的领主!”
诸如此类。
最初不需要煽动民众推翻王国,只需要调动起情绪,让他们尽情发泄不满。搬出各种各样冠冕堂皇的理由,鼓动上街游行示威。最好的话,能发展到妨碍司法,占领街道的程度。
要是王国对此不管不顾,那就继续煽动,直至形成有组织的叛乱团体。
要是王国派遣军队镇压,那就大肆批判,激化矛盾,鼓动更多人参与。
但是,这样的计划,在第一阶段便破绽百出。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失控的?
男人回溯记忆,试图找到那个关键的转折点。
在得知王女要亲自前往西境时,他便隐隐感觉大事不妙。
即便对方只不过是乳臭未干的小孩,但手里却实打实攥着权力的权杖。
只要她一时兴起,一两句话就能轻易改变西境的未来,如同伸手去摘树上的苹果一般简单。
卢卡斯男爵虽然是个容易诱导的家伙,但倘若事情进展不顺,他必然会果断放弃,割尾求生。缺乏枭雄的气魄。
不该如此。自己明明算准了所有人心:卢卡斯的嫉妒、帕尔的正直、王族的贪婪。可缇娅・伊塔拉・埃尔芬却像块不按常理滚动的骰子,打乱了所有计算。
这样的不确定因素,必须想办法剔除——他是这么想的。
将现状整理成册,发送给上层后,同伴却传来新的指示。
【计划提前。】
——开什么玩笑!
数年的布局,怎能因一个变数就仓促收网?居然叫人现在马上进行,根本就是乱来。
──提前行动,只会让破绽更多。可是,也只能动手......得动手才行。
无法确定那位王女究竟会做什么。要是不动手,各种企图在绝对的王权面前都好似风中残烛。
费尽心机,在这个国家埋下的灭亡种子,也会被连根拔起。
——既然如此,那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他向潜伏在男爵领军队的下属发去命令,要求他召集亲信,前往线人所报,空艇会经过的路径。
然后进行到计划的第二阶段,也就是软禁帕尔男爵为止,一切都非常顺利。同伴的报告里都写着“一切按计划如期进行”。
接下来,只需要一点火星,就能点燃整个西境。
但是,总有一种微妙的感觉......一种不对劲感。
某件事......总觉得搞错了某件事......
回到开头。
望着面前露出优雅微笑的缇娅·伊塔拉·埃尔芬,男人终于意识到了这股“不对劲感”的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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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卡斯・莱昂哈特男爵望着桌上的短弩,感到冷汗顺着脊背流落。
他非常清楚这种制式的弩。在自己尚幼之时,便经常在父亲身边的卫队士兵手上看到。弩身上斑驳的磨损痕迹,正无声诉说着它曾经历过的战场洗礼。
这样的物件,放眼如今的西境也称得上少见。当年那场战争的痕迹,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消散于历史长河之中。
但是......他知道,有一个地方还使用着这样的东西。
十年前,父亲过世后,卢卡斯便被分封到了靠近王国边境,与魔界隔山相望的领地。顺理成章的继承了身为西境大公的父亲所遗留在此的军事遗产。
父亲旧宅的书房暗格里,旧军备清单上,这类帝国短弩的编号还赫然在目。那些老旧的火炮与弩,是六十年前独立战争的残羹剩饭。西境贵族们总爱用 “传统” 来粉饰私藏武器的野心,而他不过是继承了父亲的 “遗产”。
虽然随着时代的发展,这些老旧武器已不甚可靠。但受限于拮据的财政状况,卢卡斯也做不到像其他贵族那般大手一挥,更新换代。只得秉持着“能省则省”的态度,在领地亲兵上依然使用这样的装备。
“殿、殿下说笑了......”他的声音比羊皮纸摩擦声更干涩,“这等兵器——怕是哪个流民从废墟里捡的破烂,怎能当作呈堂证供?”
缇娅的指尖敲了敲弩身的帝国徽标。
“卢卡斯卿可知,”她忽然歪头,“西境流传着一句谚语——‘狼藏起獠牙时,爪子正在刨土挖坑’。”
卢卡斯的碎钻胸针突然崩落,滚到缇娅脚边。
“殿下......此话何意?”
他弯腰去捡胸针,却在触地瞬间瞥见缇娅发间的木簪,此刻正随着她的呼吸轻轻晃动。
“意思是——”缇娅停在卢卡斯面前,俯视着他因惊恐而扭曲的脸,“狼的獠牙藏得再深,爪子刨土的声音却会暴露一切。”
她忽然伸手,捏住男爵颤抖的下巴,迫使他直视自己的眼睛。
“就像这把短弩,我曾思考许久,究竟是在哪里见到过,熟悉却又陌生。但是......”她话锋一转,“卢卡斯卿,您还记得您向我进献头冠那日,殿外随侍的那两位侍卫吗?”
卢卡斯的瞳孔剧烈收缩,喉间泛起铁锈味。那日随侍的侍卫——不,准确来说,是他从领地亲兵里挑选的精锐,每人腰间都别着这样的短弩。他曾特意叮嘱他们 “低调行事”,却从未想过公主殿下居然会注意到这点。
其实完全不是这样。
缇娅压根没注意到这件事。
不如说,这完全是一直兢兢业业履行自己职责的皇家侍卫队的功劳。
当卫队的士兵前来报告时,看到桌上的短弩,于是便指出了这一发现......
——唔,不过应该没必要说出来吧。
非常擅长借用东风的公主殿下。
缇娅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歪着头。
“真是巧合啊,” 缇娅的指尖滑过他僵硬的肩膀,“卢卡斯卿的亲卫,竟与袭击空艇的流寇用着同一款式的武器,不是吗?”
男爵的后背重重撞上桌沿,雕花桌角硌得他肾部发疼。他想起亲卫队长汇报时的原话:“军备不足,只能启用旧库存”,想起自己漫不经心的批复:“尽快解决”。此刻那些对话像毒蛇般反噬,啃噬着他的舌根。
“这、这是栽赃!”
他突然尖叫,碎钻胸针从指缝滑落,“帕尔男爵想篡位,才故意构陷我!殿下明鉴啊!”
缇娅的指尖仍停留在他颤抖的肩颈处,感受着对方剧烈的心跳。她能闻到男爵身上浓重的香水味,混着冷汗的酸腥,与记忆中地牢的霉味诡异地重叠。
“栽赃?”
她轻笑一声,松开手后退半步,裙摆在地毯上拖出细碎的响。哈罗德适时上前,声音像浸了冰水的剑刃:“更巧合的是,贵领的辎重兵队数日前向黄昏荒原运输了三倍于常规的火药——请问卢卡斯卿,剿匪需要用到这么多火药?还是说......”
他顿了顿,“您打算把半兽人的村落炸上天?”
卢卡斯的视线突然扫向门口,仿佛期待救兵突然闯入。但门外只有克里克抱着露比安静伫立,小狼崽的尾巴扫过门框,发出细碎的 “沙沙” 声。
“我......我是为了王国安定!”男爵突然拔高声音,“那些半兽人意图谋反——”
“谋反?” 缇娅打断他,从哈罗德手中接过玲娜提供的交易清单,“根据帕尔男爵夫人的记录,西境与半兽人村落的贸易种类可谓是单调至极——盐与铁,离了这两样,他们连活下去都是问题。”
缇娅将清单甩在卢卡斯面前,纸页拍打桌面的声响惊得窗外的阳光一颤。
“毛皮换铁器,羊奶换盐巴——这是他们的生存之道。”她想起露露村的那位猎人说的故事,指尖划过纸张,声音陡然冷下来,“谋反?要是他们真有这翻天的本事,也不至于被赶到山里,蜗居在了无人烟的荒原,忍气吞声。”
男爵的身体突然瘫软在椅中,碎钻胸针滚落地面。
“您......不会杀我。”
他终于挤出一句话,声音像漏风的风箱,“我是贵族,是西境的支柱......”
“贵族?” 缇娅的声音突然冷下来,“在您费尽心机琢磨阴谋诡计,想踏着无辜鲜血和白骨向上攀登时,可曾想起自己是王国的贵族?”
缇娅望着面前瘫软在地、双腿发抖的男爵,眼中满是失望与厌恶。她缓缓摇头,裙摆掠过地面,带起一阵轻响。
“哈罗德卿,侍卫长,后面的事就麻烦你们了。”
她如此吩咐道。
就在缇娅准备离开之际——
一支弩箭向她袭来,准确无误地命中胸口!
——咦?啊......!
连多余的声音都来不及发出,埃尔芬王国的第一王女——缇娅·伊塔拉·埃尔芬,跌倒在华丽的地板之上。